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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A best man of MINE

卡路迪亚终于四肢并用爬上小山坡上时一头卷毛里已嵌满了苜蓿叶。一站定就使劲拍打自己的衣服,拍了一分钟后才抬头,口腔好像要开口般鼓动,却是用力啐了一口排出牙缝里的草根。这一整套工序完成后他才背起双手向青色头发的少年走去,摆出一副梳洗后的国王接见朝臣的神气昂着下巴对一直也没抬头的笛捷尔道:“打扰一会儿?”

本来温顺立着的小母牛因为不速之客不安地刨了刨地,少年放下素描本安抚性抚摸了它的身体。笛捷尔仰头瞥了眼正不死心用一只鞋底板蹭另一只裤腿上泥渍的卡路迪亚,后者正咕哝着“真不知道你怎么爬到这鬼地方来的,还是哪头该死的山羊把你背上来的?竟然毫发无伤还见鬼的这么干净……”

“什么事?”

“哦……下午童虎偷喝了豆豆眉的酒醉得滚下楼梯摔破了头,艾尔熙德和他的鹳捕到了一条这么大的鳟鱼。希绪弗斯一整天都在找你,他想送你一条他织坏了的红毛线围巾,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嗯,笛捷尔——你现在高兴吗?”

“……对不起,没听清。你说什么?”

卡路迪亚显然更焦躁了,他的脚开始无意识像那头俊俏母牛一样蹭草地。他抓了抓头发,盯着笛捷尔手边粗画牛骨架轮廓的素描本吸了一口气:“本少爷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高兴!”

“呃,你帮我拦住希绪弗斯先生已经很好了。卡路迪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但总还有别的事情吧!仔细想想!比方说你有什么想要的……除了我那对金色的鲤鱼,我刚把它们送给雅柏菲卡。最好是我现在立刻就能办到的,好好想,书呆子!”

“……噢……这样吗?大概,嗯,你笑一笑……我会高兴的。”

结巴的回答显然是茫然状态下的紧急产物,卡路迪亚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么你大概能高兴多久?”

“……我想,十分钟?”

卡路迪亚又庄重点了头。他的脚不蹭地了。后退几步,他正视了笛捷尔,忽然大义凛然地双手扯起了自己两边的嘴角。这个状态维持了三十秒,直到呆滞的笛捷尔终于认知到这是一个“笑”——

“我希望你说的十分钟是至少,根据本少爷刚才上来花的时间它只够我直接滚下去……笛捷尔。下午你家墙角蹿出了一只老鼠,我们战斗然后本少爷把它消灭了……不要感谢我,我知道这是多伟大的贡献……嗯,途中我……脚滑撞上了你的——书架。它倒了……你昨天搞了什么鬼啊,地板都是水……”

 

“笛捷尔藏书全灭事件”被津津乐道自然是因为住民对在这小地方长大的文气青年怀有亲切的爱护感情,但每次谈论起来使他白皙皮肤浮现尴尬红晕的又显然并非当年痛失爱书的伤痛回忆,这也是这桩小事至今尚为人引述的真正原因——“知道自己的书都毁了以后一下子完全呆了,脸色发白——你以为他发脾气?这我都想看,这里的人从来没见过笛捷尔发火……哦不,这个情景你也是无法想象的……知道吗,他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嚎啕大哭起来了!”

再荒唐的事件经过漫长的时间就只是谈笑的小事,反之,谈资在当时也不一定能云淡风轻付之一笑:至少被希绪弗斯罚顶水罐贴墙站了一整晚的卡路迪亚是笑不出来的。第二天凌晨他一瘸一拐回家撞开门就趴倒在了地上,抱歉惶恐之心已全散去的少年只是每几十秒就使劲翻身一次,同时用力冷哼。第二天卡路迪亚没有出门。第三天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笛捷尔匆忙经过时他高高昂起了下巴。第四天清早笛捷尔又找了个理由不安地从他门口路过,等到傍晚才听到马尼戈特追打卡路迪亚的吵闹声从巷子拐角传来。

忙了一天终于把房间角落的纸巾团全部扫进麻袋的希绪弗斯正捶着腰就听到敲门声时,只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不祥感从脚底慢慢升起来了。

“……卡路迪亚不理你了?”

“嗯。”

“或许他只是突然喜欢上了马尼戈特……”

“不会的。”

“你知道卡路迪亚为什么不高兴吧,笛捷尔?”

“知道。”

“知道该怎么道歉吗?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希绪弗斯的右眼皮终于用力跳起来了。

 

第五天傍晚卡路迪亚在家门口捡到了一只打瞌睡的笛捷尔。他首先在距门口三步远的位置慢慢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凝视着他,但笛捷尔没有醒。他又走了几步让自己的影子完全淹过他,几分钟后自然醒的笛捷尔睁开眼皮看到一个面无表情叉腰俯瞰着自己的卡路迪亚。于是他站起来,对他说下午好。

卡路迪亚眯起吊梢眼。少年蹲下去从刚才靠着瞌睡的大麻袋里翻找起来,抓出一本封皮极老旧的厚书。翻开它时灰呛得卡路迪亚直咳嗽,笛捷尔礼貌地看着他咳完后才开口:“你比较喜欢哪种类型的睡前故事?以内脏为食的怪兽龙还是招厄运的老精灵?”

卡路迪亚咳嗽完,拽了右手的鱼篓直接摔上了门。

……他犯的唯一错误是忘记锁门了。

此后几天听着邻居平板嗓音念着诸如“当她回过头,印象中他温柔可亲的脸已经扭曲到看不清五官的程度。他张开的大口里獠牙闪着白光,唾液淌下了嘴角”的句子,卡路迪亚不免忍不住咬牙切齿。笛捷尔具有极好的涵养,足以在他找茬性翻箱倒柜、敲打瓢盆的噪音里平平静静念恐怖故事,而卡路迪亚——他不免更气得牙痒——由于前几天“无视”的场景设定,反而没法正面予以回击。

他确实把笛捷尔的诡异行为理解为声波攻击,虽然匪夷所思:在整个村庄里只有卡路迪亚敢冒着被蝎子蛰的危险偷萨沙的粉红内裤丢进深山野林(也确实被蛰了,希绪弗斯说是报应)只有他在手无寸铁时还不依不饶用长指甲为武器和德弗特洛斯打架,甚至只有他能长时间和“没什么表情,又不爱钓鱼,总之很奇怪”的笛捷尔呆在一起——所以他不明白,理应非常清楚这些的笛捷尔凭什么认为每晚给他读几小时恐怖故事就能修复他们的和平友好关系。

哦,或者。算计着时间搬出几只积灰大箱子准备今晚整理的卡路迪亚想,或者他根本觉得我还是个被吓就会大哭特哭求他留宿一起睡的小孩子呢,哼。

他走了神,脚趾撞上了箱角。当晚卡路迪亚就保持两手抱着右脚蜷缩在藤椅里的姿势沉默抗议。笛捷尔觉得奇怪,考虑到昨天他坐在厨房窗台上大声唱不入流情歌,前天他翻出一块磨刀石磨光了菜刀,大前天他逮了好几只田鼠放它们乱窜,他本以为今天卡路迪亚会直接对准他的耳朵放开嗓门咆哮。但少年还是在惯常座位即卡路迪亚目前位置的旁边坐下,拿出了书签。

好像在他的声音从寂静中响起的瞬间,夜晚悄然降临了。你找不到比笛捷尔更不适合读恐怖故事的人,因为他的嗓音是那样平静安宁,回荡在空间中搅不起任何不安的涟漪,只是融入夜晚并成为使其寂静的一部分。纵然他读某段描绘美貌少女的文字时声调也会呈现些许热烈的波动,读到黑暗中探头的匕首喉咙也会发紧,但组成那声音全部魔力的却是清冷的偏低声线、不急不缓的语调和具有地域特征、发得很轻的辅音:它们能使人想起一根火光摇曳的小蜡烛,遥远异国的黄昏慢慢踱过田野的水牛和水车,春天拂过平原的风,某个童年午后悄然逝去的梦……临近界面末尾他放慢了速度,翻页时余光瞥到卡路迪亚微微晃动的蓝头发。他的手轻抚平卷起的书角,下一秒某个重量落上了他的左肩。

他合上了书。第二天笛捷尔醒来时歪斜靠在藤椅上的脖子隐隐作痛。卡路迪亚不知在他面前站了多久,视线对上后蓝发少年的五官状似痛苦依次扭曲了一遍,终于开了口。

“……书呆子。”似乎不屑的表情,他含糊不清地咕哝:“早上好。”

并不惊讶——是一种好像早有准备的温和情绪,类似收藏家终于斩获了一幅慕求已久、烂熟于心的画。

 

回溯来看,十三岁春天的濒临绝交事件对当事双方都存在一定的里程碑意义。之后笛捷尔得到了进入塞奇私人书库的许可,兴冲冲来通知他的史昂一路跑得直喘。卡路迪亚则忽然开始长高了。这让酒馆的卡尔贝拉阿姨没完没了叨念起青春期少年蹿个子简直浪费布料云云,但每当少年穿着溅满泥水或短了半截的衣服鼻孔朝天经过她家门口还是会被一把抓进柜台后,被丢出门后也不会忘记抓起一只苹果以乱糟糟的蓝毛脑袋为目标进行投掷。

总的来说,无论未来能像蜘蛛网一样呈现多少可能性,幸或不幸福的起点总是从类似的童年期。之于卡路迪亚和笛捷尔,十四岁这个节点可能在日后的回忆中淡淡泛出似乎特别的光泽,但仔细回想起来却也无法描摹出与那整个少年时期不同的景象。在街上闲逛时开始有可爱的姑娘回头看卡路迪亚了,或许其中有那些躺过他家门缝的粉红信封的主人。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笛捷尔身上,对此卡路迪亚嘲笑说是因为他根本不参加户外活动所以几乎没人认识他了——他不为这句话感到抱歉,尽管随着时间流逝,或者说那个大人们爱用的词,成长,他们共处的时间已变得很少,但这似乎算不得什么大变化。

笛捷尔又瞥了眼桌上的精美信封,再一次确认上面是他自己的名字,不自觉又叹了一口气。

有天夜里卡路迪亚哼着小调回家,在希绪弗斯宅门口遇上了怀里抱着一大堆书的笛捷尔。后者看到他就站定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过去就截走一大半,大步开路。笛捷尔跟在后面,不一会他们并肩走了。快到家时卡路迪亚忽然停了脚步,笛捷尔跟着站住努力从书堆后探出头。有几秒没人说话,就在那短暂的片刻中笛捷尔忽然发觉卡路迪亚不知不觉已经蹿得那么高,曾经背靠背因为比他矮一两公分而跳脚不止的家伙的脸已经需要他抬头才能看到眼睛了。

“那次——希绪弗斯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跑来我家念恐怖故事?”

一开始笛捷尔显得非常困惑,好像不理解他说了什么。

“噢……神父先生说:‘人类容易在恐惧时把加快的心跳当作另一种特殊情感状态的信号,那种状态会卡路迪亚情绪平复下来,所以你只要尽可能让他害怕就行了。’虽然我也没听说过这个理论,但看来希绪弗斯先生是正确的……希望这些书里有它的出处,我很想——”

回答时笛捷尔下意识又开始往前走,几步后发现卡路迪亚还在原地不动就回过头。后者又顿了几秒才向前走来,他准备转身继续向前,卡路迪亚在他身旁抬高了手臂,让怀里的大堆书籍准确自由落体与他怀里的部分撞击重聚,拍拍手就疾步走人了。

类似山丘上的风车,或许某一天的大风让它吱呀作响剧烈转动,或许某一天几乎静止,而谁也不会对它留下除转动以外的印象,就是这样逝去的光阴。它在每个早晨为人注入澎湃的对世界的热情,在每个夜晚使人变成一张白纸。变数与永恒那样好得融合在一起,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子无限持续下去很美,在下一秒结束却也并无遗憾。那年秋天薰衣草让村庄变成了紫色海洋中的零落孤岛,举行了几场婚礼,人们凑钱重铸了教堂的大钟。在这个秋天卡路迪亚的第一次心脏病发,就像某夜大风使林中的一片金色树叶悄然落下枝头,既叫人叹息不已,具有意义的却又只是叹息后近似顺从命运的漫漫沉默而已。

 

“在地下室,他爬上梯子帮我取柜子顶上的东西,忽然摔到地上。我不知道原因……发现不是摔伤症状,他脸色发紫,我托史昂去通知赛奇爷爷和卡尔贝拉阿姨,我回了地下室……他浑身发烫……”

三天里已不知道对多少人重复过的机械叙述,脸色与床上的病人苍白得不相上下。没有惊慌失措或哭泣的痕迹,像个接待人偶一样表示感谢、叙述情况、告别——希绪弗斯从别镇风尘仆仆赶回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况。看到他笛捷尔站了起来,他按下少年的肩。

“卡尔贝拉小姐呢?”

“在里面。”

希绪弗斯没再说话。如果这是一句“他一定会好转的”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蓝发少年现在早就在河滩大展风采了。病发后迅速赶到的赛奇联系了在外出诊的兄长白礼,诊察结果就有了两倍的凝重和不确定。是心脏问题但又不是纯粹的病发,他应该先天心脏就弱缺,且在极年幼时经过某种特殊处理逃过了一死。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手段就无法治疗——总之要尽可能让他的体温降下来,否则……他没把话说完。卡尔贝拉送走他,进房间后鼻音很重但语调平静,她向笛捷尔表示抱歉要叨扰几天。

目光交接的瞬间妇人和少年交换了信任联成了同盟。地下室的低温让他们不必移动病人,笛捷尔比平时更彻底埋头在书库研究,六次颠倒沙漏后换班。他或许能自己挺过去,或许不能。第三天白礼的一句话击溃了卡尔贝拉。不知道希绪弗斯用了什么方法劝她今晚暂且回家好好休整,雷古勒斯勇敢地表示要护送阿姨走夜路回去。希绪弗斯问是否需要他留下帮忙,并不意外看到石青头发的少年摇了头。

事后谈论起来如果笛捷尔的看护还有可以诟病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始至终不曾动摇的平静态度。即使在挚友被宣告听天由命的情况下那张面具似的脸也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能搀扶着黑发妇人出门。谁也不知道唯一能为他进行有力辩护的正是昏迷的病人本人,只有他感觉到那天送走外客回到地下室后就伏在他床头紧紧攥住他左手的那只手有多冰冷。如果将曾经的冷静比作野兽养精蓄润般的顽固抗争态度,后者即是在绝对的压迫下彻底感受到了抵抗的苍白无力。可能,可能不——曾经他以为像卡路迪亚那样的人不可能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因素击败,那种那几天一直支持着他的暧昧而模糊的确信和信心忽然被撕裂了,笛捷尔在整整第三天的夜晚才真正认识到身边这个人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真正意义。

他把卡路迪亚额头上早已温热的冰毛巾撤掉。冬季地下室极度潮湿寒冷,如果它不能起效,其他任何物质都不会的。听心跳声时感觉到粗重的呼吸,埋头在病人的颈项间时他试图回想这几天的研究内容却集中不了精神,意识到这样不利掌握情况变化却丝毫不愿动弹。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卡路迪亚痛苦皱起的眉头和轻微发紫的脸。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速,闭上眼就好像一切危险和恐慌都是遥远的噩梦,卡路迪亚只是在又和人打架闹腾没赶上晚饭而已……

试图回想时才发现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怜。八年前的秋天,一头脖子上扎着铜铃的老母牛拖着小车走到这个村庄,人们把它牵到磨坊前,扒开车里金黄的小麦惊醒一个蓝色头发的孩子用睡意朦胧的眼睛打量起四周。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来到这个小村庄当晚那头母牛静静老死,于是只知道名字是卡路迪亚的少年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他从不是在角落里忧郁仰望天空引人询问悲伤历史的类型……从不给人机会质疑他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威,和谁都能迅速打熟的待人态度,什么冒险都冲在最前面……没有人想过他是自己钻进小麦堆还是被丢进去的……他一直比谁都快乐、自由……无懈可击。

醒过来的时候要问。

……如果醒过来的话,一定要问他……

笛捷尔惊醒过来时第一反应是凝视卡路迪亚微微张合的口腔,跌坐下来后发现已经睡过了几个小时。一直抓着那人左手的手臂已经发麻、手掌也在出汗。猛坐起来让他有些头晕,以致片刻后才意识到卡路迪亚昏迷中的睡姿变了……几个小时前还是平躺,现在是面向他的方向侧卧……更奇怪的一点又费了他几十秒才察觉:之前一度因为痛苦的炽热而攥着床单的卡路迪亚现在整个人呈现蜷缩的状态……右手紧扣左臂,锁着或说环抱着自己的躯体。

……好像很冷的样子。

混沌昏沉的思考模式作用下完全没觉察到这个判断意味着什么,只是根据曾经的经验无比自然地拉开被子爬上床、躺平凑近。想着这样的姿势看上去实在太冷就硬掰开那人笼着自己的手臂拉到自己身上。动作毫不轻柔也没考虑后果,那人竟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床单几次汗湿又干掉透着使人呼吸不畅的病态气味,却莫名充斥了某种生命挣扎的热度,足以诱人入睡的安全感……直到第二天被冻醒、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都被蜷成一团的蓝发少年裹在身上——被从一个深沉疲惫的梦境中弄醒的卡路迪亚愠怒地慢慢撑开眼皮时,也并不懂床头的青梅竹马反复喊他名字的声音为何嘶哑到那种地步。

 

翌日早晨赶到的白礼称之为奇迹事件和“你这孩子命真硬”,询问是否有过病史和为什么自己不多加注意时少年都皱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卡尔贝拉往壁炉里丢完柴火走过来,红着眼圈赏了他两记爆栗。出诊医师走得匆忙,最后几十秒若有所思凝视着蓝发少年,提包出门究竟也没提出任何规劝防范提议。门一关上卡路迪亚就大喊累了拽起被子盖住脑袋,笛捷尔自始至终站在一边。

暴风般突袭的疾病撤走速度也惊人。当天下午趴在桌上瞌睡的笛捷尔醒来时家里唯一的床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去摸了一下床单的温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感受惊愕的反而是马尼戈特,中午裹上毛外套刚推开家门就撞上一张心情不佳的脸——差点脱口而出的问句是“你是鬼是人?”和“心脏病发什么的果然是市井传言吗?”,注意到卡路迪亚比书上描写的雪地还要白的脸色才总算使劲咽了下去。

跟在后面一路走,到了地方又只是坐在一边,左手撑脸颊皱着眉头像在进行严肃思考,撑累了就换成右手。被莫名其妙盯梢的马尼戈特只觉得窝火之情在燃烧,最终只一个小时就愤怒地跳上了岸。卡路迪亚也没表示惊讶,抬头瞟他一眼又跟着回去。到家立刻摔门后十秒钟马尼戈特偷偷从开了门缝窥探外面,果不其然卡路迪亚还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在原地一只脚来回蹭着冬天的黑土地。

马尼戈特冷静思考的判断是这家伙这几天确实大病过了一场,然后他的脑子被烧坏了。

游魂式的极端异常情况只出现了一次,之后不知是身体不佳还是被探望的人们堵住,他竟然开始整日闭门不出。卡尔贝拉将客人拉出房间解释少年为何始终沉默选择了前一条理由,究竟说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毕竟意外发病、意外治愈、意外沉默的后一环是什么实在无法预料。“感觉还好吗”“怎么会突然这样”“感谢上帝,你和那孩子都辛苦了”“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以后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立刻说出来哦”“听说别镇有个很高明的大夫,不知道能不能……”注意到只有最后一句让卡路迪亚的眼睛迅速一眨,蓦然有些胆战心惊。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晚饭后。卡尔贝拉正洗碗就听到背后的咕哝,回头对上卡路迪亚炯炯的目光。少年却没有在看她,好像对着自己又像是对着整个世界,嗓音很低、斩钉截铁:

“我才没有——害怕过!”

他说了两遍,然后站起来跑回了房间。第二天他就又变回了那个“他的精力充沛是上帝给的”卡路迪亚,捞鱼时用小石头砸马尼戈特的后脑勺,除了饭点不出现在他应称为家的酒馆。人们放下心了,看到他从门口跑过还会叫一声慢点;唯一没有完全恢复的是在童虎调侃“下次要是再发烧,就直接把你丢去笛捷尔家里让他用魔法给你退烧”时没有立即不羁地哈哈大笑。卡尔贝拉半认真地把一只酒瓶掷到童虎头顶,把这话题推迟到众客散去之后。

“你还没去跟他说过谢谢吧!”

“谁会跟那书呆子道谢啊!”

他叼起苹果昂着头又走了。卡尔贝拉丢了抹布也出了门,两小时后回来发现脏碗被洗掉了一部分。老板娘当晚径直上楼睡觉,甚至没(像以前)注意卡路迪亚房间的响动。

第二天日落笛捷尔忽然找到“卡路迪亚和他那群人”捉迷藏的河边,一众人正因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只鬼而焦头烂额。他到得悄无声息,又花了一分钟静静旁听搞清了经过,十分钟后牵着抽泣的雷古勒斯回来了。

捉迷藏在难以言喻的冷场与扫兴中结束。众人散去后卡路迪亚慢腾腾走向笛捷尔,走到他跟前还是摆出了颐指气使的表情。

“你来干什么?”

“天快黑了,你会着凉。”

雷古勒斯抹着眼泪抬头看了看牵着他手的人。他们一起送他回了叔叔家。卡路迪亚仍旧拒绝踏入希绪弗斯府,笛捷尔出来时他在月下无聊地转着圈。他迎上去,他们并肩往回走。一路上没人讲话,顺路先到笛捷尔家但他没有停步。我送你回家。他抬头看着卡路迪亚道。

“哈?你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本少爷要让你这种又矮又瘦弱不见光还比我年纪小的豆芽菜书呆子送我回……”

他没能说完,不知是“家”这个字再度准时拦截了舌头还是因为青色头发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古井般波澜不惊。笛捷尔说话仍旧平声静气而不容拒绝。他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家。

同之前一样,也没人知道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冬日深夜和笛捷尔一起走回去的路上卡路迪亚一直想着一个旧故事:一对笔友,四十多岁从没痛快哭过的抑郁男人,将自己的泪水装进瓶子寄给他的八岁女孩,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闻起来有种甘草和旧书的味道”。后来卡路迪亚知道自己为何不断想起这个故事了。无论他怎样故意拉快或放慢脚步,总有那个人顺理成章走在他旁边。当他走进家门转过身对上笛捷尔视线时,那尚且沉浸于幻想故事的最柔和又飘渺的情绪使他忽然觉得笛捷尔就像他的那瓶泪水:他可能将一生因其存在而芥蒂愠怒;又同时,无可避免地,因他几乎是他缺失的一切而不由自主想去握那双手。

这恍惚的可笑结论只在卡路迪亚脑内闪了一闪。笛捷尔对他说晚安时宁静的脸庞和他或许会(或已经)为自己哭过的想象碰撞,后者显得实在荒谬。冬天过去后不久笛捷尔的生日到了,他收到三顶造型各异的手织毛线帽、一条围巾、一对松鼠和很多糖果,回到家时又在门槛边发现了眼镜盒。他觉得他知道是谁注意到最近他抱着书走在路上总是跌跌撞撞。如果那个人第二天没有指着他戴眼镜的脸歇斯底里疯狂大笑的话,他想他会更确信的。

截止十七岁某个不祥的日子到来,笛捷尔的日记本一共写了工整的三行字:卡路迪亚,十二岁,冬,三天退烧;十五岁,春,一天;十六岁,冬,十天。

 

十七岁对卡路迪亚来说是不太愉快的一年。首先,那年春天来得异常晚,即使他已不是把日子整天花在和鱼打架及和人打架的年龄,不能在想去草丘上躺着的时候去晒太阳还是让他心情不畅。其次,他一时兴起留起了长发,当它呈现软绵绵高度养护的状态垂到肩膀时他骄傲地去敲了笛捷尔的家门,却看到眼镜青年罕见的石青直发已经垂到了背上,理由是忘记剪了。第三,也是最不愉快的一点,卡路迪亚发现他十二至十六岁一直保持的明显身高优势不知不觉已经消失殆尽,最新情况是,依笛捷尔精密测量结果,高一公分。

连一大筐苹果都无法平复的愤慨之情——打盹醒来的卡尔贝拉看着满桌的苹果核和鼓囊着腮帮嚼个不停的卡路迪亚,油然产生了“时间似乎还未流逝”和“傻瓜真是永远长不大”的疲劳感想。

“那个人可是今天又来过了哦?”

“啊……烦死人了。”

她就不再说什么,拣起个苹果梗弹向卡路迪亚的太阳穴就又回去补觉了。

差不多半年前一位奄奄一息的流浪小提琴手倒在了村头的磨坊外。把他捡回去的是米诺斯家的大狗,为此挨了一顿好揍。醒来后他诉说了自己原先是怎样辉煌的演奏家、又是怎样被人暗算流落到这个地步(当然没人注意听)为了表示感谢在这个小村庄进行了三个晚上的表演,第三个晚上卡路迪亚把笛捷尔绑出家门到了场,表演结束后小提琴手匆匆迎上前去问了卡路迪亚的名字,第二天离开了。就在所有人都差不多忘了他的半年后他又回来了。事实上也没有人认出他——他的变化太大了。曾经褴褛的衣衫变成了镶金的大氅,这次他身后跟着一群他称作剧团的人。

他又在草地上找到了睡午觉的卡路迪亚,说出了他的名字。被叫醒的青年露出不爽的表情,因他身上香粉的味道毫不客气打起了喷嚏。

当天晚上这位曾经的“啊,那个带着块奇怪木头的流浪汉”被请到了塞奇宅。这无疑是某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信号,以致那晚卡尔贝拉的酒馆都挤满了人。第二天清早所有人醉得横七竖八时陪席的希绪弗斯造访了,清晨的阳光下神父的金发闪闪发亮,嘴角却挂着一丝苦笑。卡尔贝拉知道这一晚上萦绕在她心头的不祥感觉就要成真,于是先坐了下来。

“他无疑是可造之材,我们想把他带到大城市……我听说他有心脏的毛病?我也认识那里的高明大夫。我想这个提议对他本人总是百利无一害的,没有冒犯的意思——他总不至于在这个地方度过一生……”

妇人静静听完了,站起来给自己拿了个苹果,又递给希绪弗斯。神父罕见地没有客气拒绝。两个人在一地尸横遍野里沉默地咬着水果,希绪弗斯蓦然又开口:“没想到笛捷尔之后第二个就是他。”妇人还是没说话,结束对话的动作是食指有力把苹果梗随意一弹。

十七岁生日之后不久,仍旧是通过塞奇、也是某座大城市神学院的邀请函抵达了笛捷尔家。这件事并没引起什么风波,人们说这是他难产而亡的温柔母亲庇佑着他聪慧的头脑,也说是自然的事情。如果这村庄有人因这个途径离开,必定是溪流尽头那栋小房子里独居好学的少年。人们接受了这点,并从心底为他人生出现了积极的转折点而高兴。而当卡路迪亚要走了这个消息传遍时,人们的反应却是面面相觑、发出惊讶或莫名愤慨的低叹。哦,人们都知道笛捷尔是总有一天要走的——但卡路迪亚不一样啊!这是不合逻辑的情绪,但所有人刚开始都沉浸其中。我的意思是,笛捷尔倒是喜欢书和一切不能吃的玩意儿,但那个野孩子可是在这里的大太阳和田野里长大的啊,他怎么……?

“……嗯……可是,医生……”

这句嗫嚅让人们第二次面面相觑。这次的结果就是普遍的沉默。剧团长保持着每天登门拜访的频率,卡路迪亚走在路上时开始有人打听出发日期了。对此他的反应是毫不犹豫把礼物摔在地上转身就走。人们于是抱着体谅他的心情聚集到卡尔贝拉的酒馆,老板娘只是擦着杯子告诉他们那野家伙已经几天没回来了。客人们啧啧感叹着,等到午夜证实卡路迪亚确实夜不归宿,就站起来付了酒钱。

对别人身上的新奇事件,因为事不关己,热度会毫无后顾地膨胀,忘却也同样程度迅速且了无痕迹。人们很快习惯并厌倦了一群奇装异服、气味不同的人在这地方到处游荡打量,连着几天碰灰也打灭了他们每个人都痛失爱子般的焦虑之心。现在他们的问题变成卡路迪亚为什么不走,以及他什么时候才会改变主意了。

剧团人员在一周后因为别处有演出而离开,当天下午卡路迪亚又坦坦荡荡出现在了大街上。拜奥雷特从窗口看到他、缩回窗帘后面嘟囔这个傻瓜,雷古勒斯在街上撞到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当天晚上卡路迪亚被传召到塞奇府,卡尔贝拉吸取经验早早关了店门。一个小时后他回去也没人啃着苹果等他。卡路迪亚没有点灯,他整个人趴在床上睁眼盯着天花板。

黑暗中过去了大概半小时,预料之中的小石子砸窗声让他从浑噩浅眠中叫醒。下楼开门前他甚至没看一眼窗下是谁,拉开门后也没说一句话又径直回房间。笛捷尔把门带上跟着上楼,进房间后对上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的卡路迪亚,炯炯瞪着他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几乎闪闪发亮。

“说话啊,我估计你也差不多要到了。这次是谁请你来的?卡尔贝拉,老爷子还是那个伪神父?……不会是都来过了吧,不愧是睿智的学者笛捷尔大人,真是深受信赖!不管我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解决,‘告诉他这个小地方有多不适合他,还有他的心脏病多需要一群优秀的医生围着他转’说话啊笛捷尔,否则你是为了什么大半夜抛弃那些亲爱的书跑到这里来!”

笛捷尔还是又带上了他房间的门,略垂着头走到他面前却不开口。卡路迪亚更是瞬间连自己的脚与他同踩在一片地板上也厌恶般猛地抽起双脚盘在床上,双手顺势往后一撑仰起头瞪着他。

“……说啊,你来干什么。”

咬牙切齿得语气接近颤抖。

“该不会是梦游要去老爷子家看书吧,那你可是完全走错方向了。”

“什么都不想说的话回去继续看书不就好了吗,门就在你后面或者你想跳窗也可以。还是说你也是来送什么饯别礼物的?如果是毛毯就麻烦你自己丢掉吧,我已经处理了够多条了……如果你是来问什么时候走的话那真是抱歉了,在你离开这个破地方之前我还……”

“……卡路。”

笛捷尔轻轻喊了他一声。还是没看他的眼睛,也久久没有说别的。好像被打断的半句话在喉咙里又点燃了更旺的怒火,蓝发的青年像只巢穴被捣毁的野兽蜷缩得几乎全身发起抖来,在那一刻他不再是比面前的眼镜学者还要高一公分、强壮得多的卡路迪亚反而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因为被罚站了一晚上而怨愤至极的十二岁少年,在他面前沉默不语的是他所不理解并抗拒的世界的一切。他终于用力别过了头,仿佛受到极大背叛而不再愿意多看任何东西一眼。

笛捷尔慢慢蹲了下来,像是太长时间从未使用过双脚的人一般生硬而缓慢,二楼的地板因他的动作而吱呀响了起来。他的视线是平而空的,注视着卡路迪亚床上皱起来的床单。

“……很多人。”

卡路迪亚没有反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

“很多人都来请我劝你走,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大家都说我知道。上帝啊,”他嘴角有些变化,似乎是一个苦笑,半晌又自言自语般低喃道:“……我根本不知道。”

窗户没有关,有微风灌进来。已经到了春天,些微有些果树和田野的气味。好像用力呼吸都有什么定格的物质会被破坏。那个极静的夜晚,万户黑灯只余月光,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黑夜。闭上眼几乎错觉世界上所有人的心脏都以同一频率安稳跳动着,抑或这片大地上只剩这最后二人。

卡路迪亚忽然轻轻嗤笑了一声。笛捷尔抬眼时他仍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样。而后一句话却清清楚楚回荡在他耳中,那语气是那样异样,空茫、疲惫而陌生,以致一瞬间击打笛捷尔的情绪成了惊惶,但终究无法在那之后别的话来。

“……那时候……为了把你拖出家门可是花了大力气啊……今天,这样,你居然就自己跑来了。”

那是卡路迪亚在那个夜晚的最后一句话。

 

出发时间是夜晚,几乎半村庄的人都提前到火车站候着,实际主人公到场时却又没有人敢于主动搭话。卡路迪亚的监护人不在,笛捷尔本来就孑然无亲。雷古勒斯在一边偷偷地哭,他是当天唯一一个当众流泪的。

火车拉响第一遍汽笛前一直是笛捷尔在车门前接受车上吃的水果和各种小玩意儿,卡路迪亚不发一言径直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盯着窗外。汽笛鸣响后笛捷尔瞥了瞥车厢里,人们接收了告别环节结束的信号,却因此好像又有满腔要说的话语突然忘记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急切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希绪弗斯上前拍了拍笛捷尔的肩,已不是当年那个总得仰望他高度的笛捷尔安安静静看着他。抬手揉他石青的长头发时希绪弗斯忽然想不起过去的十七年里自己有没有曾这样抚摩过他了。忽然占据他脑海的念头是今天的笛捷尔真像五年前对他摇头、不要他留下来帮忙的那个少年,都是卫护并承担什么的姿态。就在这个走神的片刻,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青年向后退了一步,说了谢谢和再见。

穿过了三节几乎全空的车厢才看到那人的蓝色脑袋。把手上又多出来的行李整整齐齐堆上对面座椅,坐到那人旁边。

“……又有毛毯。”

他嗯了一声,架上眼镜翻开了书。

卡路迪亚一直没有回头,左手撑着脸颊手肘抵着车窗专注望着窗外。车窗被抬起一半,风扬起他已经及背的蜷曲长发蹭上笛捷尔的书页。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向窗外,从漆黑的夜色中依稀能辨认出蔓延的田野、苹果树、独栋的小房子。卡路迪亚宁静俊美的侧脸轮廓几乎让每次眨眼都成就了一副美丽的风景画。

那是笛捷尔第一次体会到某种遥远的悲伤的时刻。好像他眼前逐渐离他而去的风景是脑内主观形成的记忆倒带,是他过去十七年生活的所有片段因记忆与现实再不相溶而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些他曾经只是当做理所应当的一切而接收的,所看的、听到、闻到、感受到的:清晨在熹微中闪闪发亮的轻雾,星星点点落在河岸上的野花,丰收之秋人声鼎沸的欢闹夜晚,紫色的葡萄金黄的麦浪,一只熟透的苹果落到地上的闷响。它们将他笼罩入一个至美而遥远的梦境,好像一个迷途进入天国的人找不到悲伤而无法回到人间。接着他的鼻尖几乎嗅到自己旧书房青石的气味,坚挺的墙壁木框的窗,偶尔从角落蹿出来呆呆与他对视的老鼠和房角上银灰色的蛛网。这叫他一下几乎打起了寒噤,他突然无限激烈而忧伤地想到自己已离开它们了,这辆缓慢行驶的火车所带他去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再有了。这突然攫住他的情绪让他对书本上的字符也无法集中精神,只是自己的心跳好像突然被放大了几百倍在耳内喧嚣——

卡路迪亚熟睡的脑袋忽然靠上他的右肩。

学者会因不通事理的妻子敲门要他用晚餐被打断思路而恼怒不已,孩子在每个被弄醒意识到自己得去上学的清晨都会体会痛苦和无奈,人们进行独自思考的时刻总无可避免与被外界打破联系在一起,这联系又总沾染着某种孤独的悲怆色彩。但在笛捷尔的一生中,这个被打断思绪的时刻却全无类似的感觉。有那么几秒他甚至茫然地只是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好像忽然不明白这突然凑近的温度是什么了。

他们认识了十年,吵架无数次,一次濒临绝交。他曾发病四次,他在旁边守了四次。现在他们在同一列火车上,不到十二小时后即将分道扬镳。他或许不会再回到故乡,或许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当他在火车里望着窗外,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那样大。二十年后他可能会将现在感到刻骨铭心的任何东西都忆作无意义的旧梦,也不会再想起现在、此刻,在田野中奔驰的夜晚,摇晃的火车和空无一人的车厢。那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断行走着呢,明明无法确定前路是否有更好的,值得他们放开手中本来握住的一切?

他往后靠上椅背,卡路迪亚咕哝着又往上蹭了蹭。一直保持的坐姿和半开的窗让他渐渐觉得冷,想要伸手拿对面的毛毯,但终究停留在念头的阶段。毛毯的想象带来的轻软睡意却从脚底浮起了。他恍惚想起很多忘记问的问题,说着他的恐怖故事使他昏迷时也噩梦不断的卡路迪亚。他想起谁曾揶揄问过少年怎么看待自己,年幼的卡路迪亚瞥了他一眼神气活现回答将来结婚了就要他做伴郎。他恍惚听到问话人的大笑声和“伴郎可不是一起娶回家的意思哦?”,然后是卡路迪亚孩子时骄纵任性的回答:反正只要他也在那儿呆着不就行了吗!

那么,可能是这样吧。神智彻底被睡意蒙住前笛捷尔想,人之所以不断踏上旅途,或许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能安心地向他倒下去的那么一个人。这恍惚的思绪让他不自觉攥住了卡路迪亚的手腕。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做,像握紧了最珍贵的宝物。

 


FIN。


♪:《いいんですか?》Radwim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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