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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tasy of Eden I】【云骸】砂

七岁那年的寻常傍晚,六道骸惊雷落地般陷入初恋。对方是梦游般出现的苍白美丽的少年,每个傍晚同一时间抱着富丽的花束在某座墓前现身。偷窥时骸咕嘟咕嘟咽口水舍不得眨眼。对方风雨无阻,面无表情呆立完五分钟后利索地转身走人。

“这么漂亮的花,糟蹋了不觉得可惜?”

俗套搭讪换来三分钟对视。骸心里发毛刚想逃跑,对方的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骸张大嘴呆在原地。瓷娃娃咧开的弧度收不住般越扬越高。骸眨了下眼睛,用力眨了眼睛。那只漆黑的蝴蝶仍栖在那嘴角上翩跹,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他。他瞬间脑子一热头昏眼花,恍惚中听到仲夏六月瓷风铃飞舞的叮当、叮当。

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时对方已不见人影。骸狠命拽了拽乱翘的头发确保清醒,抖了抖肩,一边转身一边抹鼻血。

 

“他的灯照在我头上。我藉着他的光行过黑暗。”

 

Fantasy of EdenⅠ “Kyrie Eleison”

《砂》


·上卷·


“如果我回答无可奉告?”

他靠在窗框上炫耀似翘起两条长腿。听他讲话的人眉头皱得很深似乎既视感泛滥。骸把脑袋蹭上雕花彩色玻璃,眼角一溜仍盈盈望向对方。

“或许想听这种?出生于灾星的高贵少女,继承祖先的圣洁双眸,说出的话全部能够成真;或者是盲眼的苍白少年,一双手漂亮得像河岸边的芦苇,经它净罪者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前仰后合被强制打断,喉咙一冰瞬间噤声。六道骸眨了眨未戴眼罩的蓝眼盯着抵住自己喉咙的银剑,扬了扬眉毛。

“难得我坦白交代,KUFUFU……”

“再废话就榨了你。”

“是了,听说酒量不好?”

“可惜你在其它方面听觉无能。”

六道骸认输般耸耸肩,指尖作势要弹开钳制。云雀抢先抽回,低了头擦拭起来。骸重新靠上玻璃。人的阴影投在地上弯曲模糊一块,窗框横横竖竖几条阴影割得空间仿佛半年未洗的旧床单。云雀在下方盘腿坐着,一身黑,剑间歇连环反射着白光。云雀忽然站了起来,话也不说往门外走。

“出门?”骸问他的背影。

青年回过头无表情看他。骸陪笑,“问问而已。我等着。”

“是在等机会逃跑吧?”

骸愣一愣,间歇云雀已踏出房门。对方并不在乎他的答案。

 

即便内部成员提起也是满脸说不出话的表情,骸调笑云雀恭弥是圆桌骑士的头牌,之后套了三天帽子遮掩钢拐砸出的大包。

几个月前六道骸在教堂处理穹顶时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据说当时本来老实调着蛋清涂抹,忽然前仰后合敞开狂笑,挥着两条长腿一个重心不稳——啪嗒掉地。主教不免头疼,召了两个心腹帮忙悄悄抬进后院,天黑了偷偷摸摸托了相熟的医师上门。骸发烫的脑袋在鹅毛枕头上翻来翻去咕哝,看得一向宽厚的老人也骂了一声,不好好工作招来天罚云云,到头来抹了抹皱纹里的汗水去给他煎药。

清醒过来,骸用天花板对了对瞳孔焦距,迅速扭头盯上床头来探望的青年厉声道:“我昏迷期间有没有想起究竟是谁欠了我钱?”

可怜犬一口茶喷在床单的凤梨图案上。

提到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结骸会慢条斯理地笑,绷带缠头黑罩遮眼,逞强与否意味不明,自豪表现却全然浮上表层结成一片薄稠不清的蛛网。主教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多端,已然两鬓银白的老人嘴角皱纹越抿越多最后痛化一声长叹。骸咧开嘴角讨好道您的白发真是越发飘逸如雪可爱迷人了云云,老人摇了摇头啐了一口:“还不回去躺着,就这么想进棺材?”

犬和千种照旧是结伴一起来的,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虽然犬对此骄傲不已,究竟还是惹人担心更多一些。说是探望,也就是两个人呆呆坐着陪他,或者不时压低声音吵上几句。骸不说话。犬晒黑了点,千种耳后多了一条新疤。

几天过去千种忽然说该走了。犬瞪了他一眼。神父道路上小心。骸说走吧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左一右并肩出了门,千种回头看了眼。骸又重复走吧,快走。千种来不及开口道别就被犬一把揪住衣领拖远。犬没有回头。

两个人留下的凤梨在床脚堆积成山,骸一个人吃了半个月,还没吃完就上火了。

医生诊断接下来只需静养的那天,主教夜里敲响了门。谈谈吧。骸说好。

“有打算么?”

“还有半年多呢。”

说话时骸把黑眼罩摘了下来,过长的刘海覆遮了右眼,笑容也是漠然的。

第二天清早他爬起来偷偷溜去教堂,摔在地上的血迹自然早被清扫干净。接替他的画师技术不错,骸轻微偏了偏脑袋(重了会痛),背着手仰头盯着天花板,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

“……啊。”

他很希望自己的大脑能争气一点或者嘴能干脆严实闭上,这样还能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筹备下面的台词。可惜他嘴里蹦出的单音节比表情更能说明问题。内心颤动时脑后一条神经突突狂跳,灼热得痛。

黑白分明,修长。花束。从眉眼到下颚曲曲弯弯的线条,莫名与脑内某幅图像重合了。

……就是他。

骸终于露出笑容准备问安时对方笔直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擦肩而过时青年怀里的百合轻染了骸的衣袖,刚要迈下一步,忽然站定了。黑发青年别过头略扬了下巴瞪着他,好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一般皱起了眉头,一脸毫不掩饰的错愕。

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没说话。

迅速盘算了几秒钟骸专注而用力地笑起来。云雀小动作撇了撇嘴角似是嫌恶。骸感觉心跳逐渐平缓甚至苍凉下去。而布罩后的右眼越发分明得灼热,简直就要流出什么似的。

当晚骸换下外衣丢在床上,回过神时已把衣袖捋了很多遍。

 

后来知道他叫云雀恭弥。

一周后的凌晨骸背着小包溜出后院,回首不忘对偷窥的修士们微笑作长期以来多谢关照的手势。颠簸的马车里云雀冷冷拖长语调报了自己的姓名,骸认真念了两遍,第二遍语调栩栩如生。云雀不免眯起眼睛,瞥了眼他的脸又看向吊着的手臂绑着的腿。骸KUFUFUFU起来:惹您担心了么,真是对不起呢。上周从架上摔了下来——或许上帝真的不喜欢穹顶。啊讲起来还没自我介绍过。我是壁画师。

“……名字?”

“嗯?——似乎是叫弗洛……圣玛利亚·德拉·弗洛蕾教堂。”

“不是。你。”

报上姓名后果然收到了云雀一瞬间上当受骗的恼怒表情。

之后草壁哲也领他在云雀不算小的宅邸里大致走了一圈,重点是某片区域不得擅入。骸虚心听讲,扬起下巴往里瞟了几眼,正对上树枝间扑腾着的一只滚圆小鸟啾啾歪了歪蓬松的脑袋。

冷清了些,现在只有您一位。草壁极有分寸地微笑,骄傲而彬彬有礼。原来的客人都已成了同伴,陆续到各地为他效力了。

名义上照料生活,可惜他不是愿在安全墙后被驯服的鸟。毕竟自己被点名交托特定对象,惊奇的同时又不是捂牙头痛能解决的问题。白天的骸看似家教良好的规矩好青年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不时房间里还会传出本来纯作摆设的东方乐器的声响。与人交谈总是一套敬语滴水不漏,只要不让他接触凤梨,偶进厨房的表现也有几分说头。有天下午草壁替主子应付了传令人员匆匆回去报告途经长廊,不经意瞥到骸淹没在廊柱阴影里乘凉,手里陶杯的袅袅茶烟拂过漠然的眼罩和左眼。发型奇异的侍从心下一惊,倒像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不问过去。如果不说就不知道,那么即便说明也无法理解。更关键的理由?因为那件破烂外套上的血迹不算难洗,别无其他。

不知不觉摸熟进出的小道,脚步声早与薄得几乎消失的鞋底相互融合。只是每几天就要转向让被践踏的草皮休养生息,一不小心迷路倒能列进意外事故名单。黑漆漆的半夜骸细心捋起衣袖扎了裤腿,双手一抓一探、腾空跳起,飕飕利落翻过足有十尺高的院墙时自己都有一瞬间的陶醉。

幸好养的不是狗而是鸟……

啪沙啪沙,云豆落上肩膀。错觉这个判断只维持了一秒不到,可以说还在半空享受冷风时就已深刻理解了何为天不遂人愿。抬起食指迎接小鸟归来的人影仰起一张周正过分的冷脸,骸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的身形就“啪嗒”脸朝地摔进了墙角的乱草堆。

痛得歪了整张脸,显然边缘方正的石头割到了旧伤。可惜赌咒不是逃避现实的上策。骸从露草里爬起,拍了拍衣服刚想开口,正领受了云雀的傲然一瞟。黑发顶着明亮的大月盘,刺得心脏一瞬间麻痹,而有些堵着他喉咙的东西骤然烟消云散。

“宵禁外出,违反风纪……”云雀缓缓抬起手臂,朱唇乍起一抹冷笑:“咬杀。”

 

旅程是一连串跳转的噩梦,像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探出脑袋又被踩回水底。什么东西被切开强塞进大脑,来不及抵抗伤口已自动愈合迫切将之完全吸纳。痛苦以感觉和印象作用于身心,顺序却忽然颠倒,以致意识到痛时已深陷其中无法逃避。

无形之物比手臂内扭曲的凡人造印刻骨铭心得多。痛觉从思考中退场时已被抓进一阵更为深沉而战栗的龙卷风。地平线涌现了玫瑰色的潮水,麦田上空扑腾飞起一片乌鸦。远古时期意味不明的语言猛得压入脑内。内脏不堪重负发出哀鸣又迅速被新生物质取代。心脏停滞一刻又愈加狂喜跳动起来。一切都未改变。过去能驱动的依旧听从命令。而指令如雷电急速贯穿末端仍不满足,壮阔得几乎要撞破这弱缺不足的躯体肆流出去。

不容拒绝不容抵抗,一如奔腾河流的摧毁。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之后。他用尽全力挣脱后惊觉,他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他从未想到云雀如此能要挟人,不知道是谁教的。

被尖叫吵醒,睁开眼转头脖子检查腿脚。随手整了发型从石壁后翻出来看到的情景与听觉想象的别无二致。骸站在原地没打算动。超人类尖叫如呼哨贯穿耳膜。黑暗成了一块深重绸布,中心景象深不见底而当中漏出的一丝光。骸为自己的莫名比喻撇了撇嘴角。陆续有人爬到他附近喘着气断续惊呼。衣着有灰有黑可究竟没人往前走一步。

山崖是绝佳的战略位置。换成观赏亦然。

啪嗒。首先是一只手。然后从肩膀到大腿。啊啊,还不满足?行了,别太贪,再送一颗心脏如何?光芒断断续续晃着他的眼睛,喷薄而出的黑色血液稠得几乎落地仍能感觉到温度跳动。听的到声音。断裂的轻微碎响与血液流动轰鸣,大脑可耻地兴奋起来。没有任何时候啧啧惊叹比现在更合情合理。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人。站在原地起舞般使银剑不断流闪月光的黑衣骑士。手脚运作早已超出人所能想象范围,如同被某种不明的超凡权力赋予了恩宠般绝对的强大。恐惧如无法在沙漠留下丝毫痕迹的绝望眼镜蛇吐着芯子压住四肢。交战的不是生物,冰冷苍白的迅捷肢体被爆炸的生命力撕扯焚烧,画面传达了象征。近乎暴力的强大如日光般在脑内刺上印象,理解时已被黑幕布淹没。

理解时已完全被黑幕布淹没。

啪嗒。最后一只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云雀恭弥举起手背蹭了蹭嘴角。手中细弱的薄银剑寿终正寝断裂粉碎。叮当脆响同时召回崖上观众的神智。有人急急喊了一声恭先生手脚并用爬下山坡,有人咽了口水回身向同伴传令收工。结束了,很顺利,可以撤了。慌乱名为镇静,他们都在寻找观赏后遗失的自己。

草壁终于脚踩地面时已是狼狈不堪。赤红弥漫的波平如镜却反映了两个人的身影。黑白分明的凸版画屏被染上色彩。滴答、滴答,伴随逼人发疯的水声。他不知道背对他的蓝发青年说了什么。立于湖心的黑骑士忽然凛然一勾嘴角,领受诰命般微扬了形状端丽的下颚。后一秒湖水漾出涟漪。衣着破烂的青年身形一变,轻盈得几乎嘲讽般低头弯腰,单膝着地,缓缓向他跪下了。

断剑寂寂反射着白光。草壁听到毫不犹豫把自己浸入血污的青年有些神经质的奇特笑声。他甚至庄重把手按上胸口。黑发青年表情异常苍白,一如既往皱眉传达出的荒谬评论却不够力道。骸没说话,一直没说话。直到云雀抬脚乒乒乓乓走出十步,人群涌来。他终于站了起来,鲜红滴滴答答顺着衣角往下淌。他仰起脖子看天。草壁走过去,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

 

本来为期一周的出勤讨伐任务在两天内完结,剩余时间不得不原地待命。在幸存者声嘶力竭的强调下所有残骸被搬进空旷的圆形场地,一个小小的银十字、躲在阴影洞穴里修士们的眼睛见证了原本堆积如小丘的雪白尸骸在烈日下挫骨扬灰的全过程。

一周后夜里得到的指令时启程返回罗马。深夜骸被戳了肩膀,开眼看到草壁。对方仍旧示意他别出声、走。不远处的黑色马车里坐着谁可想而知。

“‘一个农奴如果逃到城市中,住满一年零一天,就可取得自由人的资格。’我决定默认您在反悔。补充,不接受反驳。”

“看来教会只提供了深浅不一的愚昧。带着你满脑袋自以为是的意象滚出我的马车。”

一个多月前公布的骑士团总部选址在西西里半岛。发布一周后这场声势浩荡、伴随修士参与的“感染地”讨伐大概更具象征意义。而结果说明它不是个单纯的暴力集团,至少头头有些看人的眼光,知道怎样的传言能把这只守着塔兰托眺望故土的野鸟吸过去。又或许云雀光天化日大批庇护逃跑的农奴并收为己用做得太过挑衅,大概这也是交换条件,可他理解的云雀绝不乐意受人威胁。

骸将时常在脑中盘旋的三人一起任人打骂的历史名为那不勒斯记忆。犬脾气不好千种阴阳怪气,而他两者兼之反而几乎没挨过打,甚至差点被主人家的小姐拐了去私奔。有时他遗憾云雀不问。闲得无聊想起来倒是现在伤得频繁。云雀眼中人只有两种,耐打的和无用的。明白这点后——比如第一次被草壁叫起来开赴战场时——首先好笑的情绪弥漫开来,就像一个成年人看着几个孩子为糖果争夺不休时感到的可笑,然而更多,几乎酸涩的——

他想,啊,他要不是个贵族该多好啊。

 

晚上睡不着,套了件衣服出去游荡,没走一会儿就搞不清方向,不管不顾又笔直往前走了几十步,看到有个人影斜斜倚在那里。眨了下眼,发现是云雀。

他转身打算走。没成想云雀扬声叫:“回来。”

骸站定,回了头却没抬脚:“命令?”

“……白痴!”

云雀迟疑几秒厉声骂了出来,侧脸似是极不耐烦。

回过神来已坐到云雀隔壁,贱得不知道该骂自己什么好。云雀好像同样睡不着,头发丝毫不乱,眼睛亮得能灼瞎人。开始冷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不说。骸靠在后面,定心静气云雀当画观赏。从背后侧看瘦得惊人,头发睫毛眼珠都用笔过浓般漆黑。像乔托?笑话。云豆从他肩头跳到指尖。仍旧是黑与白,而原先鲜明的时空错位感却莫名柔和了。骸轻呼了口气往墙壁一倒想,云雀恭弥还是漂亮的,云豆像猫咪脖子上的铃铛——是那身黑制服穿坏了他。

想着想着就开始不是滋味。

“看什么?”

并非反问,单纯疑问句。阴影里骸下意识耸了耸肩:“赏月而已。”

“一只眼睛?”

“有时反而能看到更多。”

云雀侧了侧肩膀掂起身旁的烟管,又放下:“喂……眼睛是谁伤的?”

“贪欲使人自取灭亡——有我还不满足?”

“滚!”

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应景又传来几声KUFUFU,云雀厌恶地往后瞪,正对上阴影里骸意味不明的单只蓝眼,几缕过长的刘海余音般幽幽晃动。像沙漠洞穴里的蝎子——他扭过头去,耳根反射月光般雪白。沉寂十多秒后云雀跳起来,赌气似转身就往屋里走。骸忙忙爬起来跟上,云雀再度回身瞪他。骸摊摊手表示我迷路你看着办。

黑发青年在原地站了三秒,表情沉思。骸舔了舔嘴唇刚想发话,云雀忽然绷着脸疾步走回原地坐好。再侧头,眼睛闪着孩子似的狡黠光芒。

——既然这样你就在这里吹成凤梨干吧,我就不信我会比你早睡着!

骸捂住嘴弯了腰狂笑起来殊不知祸从口出。耳根一冷危机警报下意识偏头,正好一道银光嘶嘶蹿过钉进墙里:半截银剑。

“哦呀哦呀……专门用以对付吸血鬼的教会配备物资,云雀君的高看真叫人感动……”

嘲讽对象气昏了头,一激灵反手抄起闲置烟管猛扎过去,这次被接个正着握在手里。六道骸轻轻一拔从他手里夺过武器,慢条斯理微笑叹道:“可惜反光太亮了。”

“可惜我的这只右眼,见不了光……”

未等云雀回神,骸已反悔般抢先笑道:“我是说,如果骑士大人真的这么不喜欢银剑,我倒可以提供更出色的闪耀利器……”

 

几个月后DINO带来犬和千种的消息时骸正在廊下干活,忽然压头一片阴影,抬眼就是笑容温文的金发神父。DINO无声向他手边的歪扭金属制品努了努嘴,骸反而首先客气运作敬语打招呼。互问近况DINO爽朗地自嘲起来,调侃大笑都是波澜不惊。

“看来你们处得不错嘛。”

慈爱且大度,正合他身份。骸手上没停,脸上微笑。他不是太喜欢DINO,换语序亦无妨,主要因为他在云雀办公室见到DINO时对方的寒暄太过滴水不漏,好像骸在那不勒斯几个月就要见一次的家伙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不过也只是情绪问题,对象或事件本身都没什么意义。他转个弯嘲讽,DINO装傻陪了笑,回答得云淡风清:“他没问啊。”

苛责到此为止。无法否认他从那不勒斯逃跑时DINO闭着眼睛(且无意义)推了一把。教会把他锻炼得很出色,做法精妙绝伦,强卖人情而无可指摘。

DINO从未炫耀之前帮云雀处理过多少客人,没人问。挥手示意旁人退下,瞥了四周,谨慎地从马车里搬下绒布罩得密实的物件,摆到骸旁边。刚揭开条小缝猫头鹰就冷不丁挤出尖喙猛啄他的手指。一段时间不见小家伙的报复心越发强大,大概营养不良——DINO站着看骸咒骂猫头鹰,轻描淡写一句指令:“纲希望你近期去趟佛罗伦萨。”

“请转告他,我寄人篱下、被人追杀、身无分文、行动不便……”

“‘有个极危险的人物,转告他请千万小心。’原话是这样的。”

骸换了完好的手梳理猫头鹰乱糟糟的羽毛。骸鹰在阴影下扑腾了两下翅膀,顺从地仰起脑袋任他搔挠颈项,喉头发出舒服的咕嘟咕嘟。等待半分钟后DINO利落转了身,走出几步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幽幽的讲话声。

“我跟他是在墓地认识的。”

针对对象不明,DINO没有回头。树荫摇动微风飒飒,猫头鹰咕咕叫着。

“我住在那儿。他每天都来……每天每天,都是同一个时间,抱着一大捧花……站在坟前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像感觉被全部抽离的人偶在例行工作。走也干脆利落,从来没回过头。

“换了是你,神父……会不会想把坟里的人拖出来,自己躺到那大理石碑底下去?”

 

当天半夜宅邸传来爆炸般的巨响。云雀披了件衣服靠在窗边等人汇报。乒乒乓乓的脚步声重重沿着门前廊径涌来,草壁猛拽开纸门时喘着粗气,衣角还皱在外面,深吸了一口气脑子似乎还是乱的。房间很暗,没点灯。云雀看着他的眼神淡漠而镇静。草壁缓过神从身后抓出个包裹,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般打开,郑重献到云雀眼前。

黑发青年冷冷瞥了瞥绸上三味线的破碎尸骸,视线没停就那样偏头看向窗外,全无所谓般未发一言。草壁低着头没敢出声也没敢走。几分钟——或许没这么久——忽然听到云雀低低的笑声。

总算耐不住了么。他说。

草壁下意识抬起头。月色荣光般环在黑发上,青年略勾的嘴角仿佛凝固的冰。斜靠在骸常靠的窗框上浅浅地笑,表情三分肃杀三分傲然一分幸灾乐祸。总之,那个瞬间——极像六道骸。

 

·下卷·

年轻的枢机主教干咳了一声瞥了眼四周,大厅一片沉寂显然并没人注意到自己几次打结的舌头,更没人注意到历时三小时的报告演讲已然结束。松了口气又开始凄凉,站麻的脚也配合般酸痛起来。他想退下却尴尬地动弹不得。泽田纲吉求救般再度看了看四周,终于努力藏起哭丧脸,用尽全力咳嗽,哑声道:“Chiusura。”

本来以为连锁反应的开端会是推动椅子的咔咔,未成想还未安全下台阶就有一声爆响震得地板简直裂开。泽田和被吓醒的人群一起惊慌地回头,桌椅横飞间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一抹银光。黑发的苍白青年满脸肃杀直直立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边应该是空位吧,今天那个人应该……诶?!

目击一撮夹带着干草的晃动蓝毛凭空出现的瞬间,泽田纲吉感觉喉咙消失去了马里亚纳海沟。

扶住桌子状似脆弱爬起来的凤梨青年没有伸手抚摸头上鼓起的大包,扯了扯粘着大量干草的绛紫外罩,望向三米外的云雀。视线交接黑发青年僵了僵,骤然嫌恶地转身就走。长靴踏得石头地板响声惊天动地。云雀恭弥消失后全场忽然重新闹了起来,吵的骂的说梦话的掺在一起,更多的是在窃窃私语。桌椅晃动起来,卡在中间的钢拐“叮当”落在骸脚边。

 

对不起,能否先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可以?那么,请问——

你死过吗?

冒犯了实在抱歉。我没有炫耀或者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问而已。

我么?我死过噢。真的。不是类似于“死”的痛苦煎熬或者心死之类的矫情托词。我确确实实曾切身体验过“死”。

那个手术台真是相当冷——抱歉,我不想过于具体详细地描述,做不到。那不是能被“理解”、而是用于“感受”的物质……不是故弄玄虚。在找到能完善表述的方法前,任何平俗的词汇都是对真正见识过的人和其本身的侮辱。

不妨说些别的。你知道什么叫不老不死吗?

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了。是的,正是人渴望的那个理想。永恒的青春,伤痛、衰弱、毁灭的阴霾永远对你退避三尺。凌驾一切近似于所谓神的存在。

——被困在时间流逝的夹缝中挣扎。无法成长、无法收获、无法体会“特别”的意义。作为灵魂宿体的影子逃脱控制幻化成穷凶恶极的猎手。埋于内心的黑暗面本末倒置淹没自己……无限期、深渊般的绝望。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抱歉呢。把我刚才说的都忘了吧,开玩笑的。

——不过如果我说……这两者可以划上等号,你会怎么想?

 

 

之前许多真是失礼了。其实我只想说一件事。如果把鲜活美好的生命比作一张白纸,死亡应该就如永远洗不掉的墨迹。它是一种吞噬的设置……一旦触碰,有些资格就被吸收,看不到去向、彻底完全失去踪迹和曾经存在的一切证据。有些地方被毁掉了,这样是不是比较好理解?你懂了吧?那么接下来你应该疑惑,原来存放它的地方呢?很简单,那里就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无底大洞,一天天变成我自己都怕的东西孜孜不倦侵蚀我自身。

所以你明白了吧,经历了“死亡”却又活了下去,就是如此可怕。

 

 

……所以,就算我现在就在这里吸干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吧?

 

回过神时已身处某处寒风飒飒的郊外,身下被稻草刺得难受。花了漫长如一辈子的工夫总算拼凑起了自己的姓名。不知是满足的恍惚还是一如既往的副作用。这种情况真应该找位神父好好告解吧?

他慢慢开始转动脑袋,懒得动弹。风实在厉害,身上发冷。他定神观察起四周,景色有微妙的熟悉感。手指一冰,揭开草盖抚了里面轮廓不明的物体:石头……磨盘。被送到了村庄的磨坊?KUFUFU,那位大人……那位伯爵竟也来过这种地方?

他并没有送每个被害人上西天时都来一番长篇大论的习惯,没有那样的嗜好,车轱辘话也无聊。只是今天这位有些特殊。他在窗边微笑,表情阴冷得仿佛隔了无数层雾面玻璃。受害人表情刷白而扭曲,好像整个人被钉上床架般全身不自觉抽搐。头发乱翘还显得有点生机。他不管不顾自言自语,对方大概完全没听,恐惧把思想掐住了。

渡来时他望进了那人的记忆,确认身份并检查,或许还想坚定决心。之后发现全无需要。情节发展驱动他靠近,而靠近的瞬间热望便会吞没一切。这一位毕竟不是第一个。默不出声的走神被受害人喉咙里飘出的尖叫打断。对方好像总算回过神一边惨叫一边抓挠着床单往外爬。他看着对方一摔一跌拼命把手搭上门把手却怎么也扳不动不禁放声张狂地笑了起来。而对方骤然浑身颤抖,缓慢地扭过头。

……掐上那人喉咙时已然厌倦,他利落睁开自己的右眼。对方的瞳孔一瞬间炸开,他感觉着指下越加疯狂跳动的脉搏——下一秒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除了那漫溢入喉咙的芬芳温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几乎一跃而起,花的力气比想象中少得多。脑子整个发热发烫一阵轰鸣。他捂住嘴跌跌撞撞冲向不远处的水池,用手指死命抠开嘴巴猛地呕吐起来。

腥味如雾般蒸腾膨胀充斥了腹到口的所有感官,原先感到美妙至极的醇厚味道此刻就成了胃中活蛇般的灾难,怎样拉开舌头、捅开喉管都驱赶不出来。合上口舌头却又舔到了牙间残留的浓郁液体,再度条件反射陷入在一个恶心的轮回。待到喧嚣的内脏安宁稳定他下意识摸了摸错觉早已裂开的太阳穴。认真咽口水,喉咙的灼烧刺痛迅速流贯全身。终于清醒时他再度抬头观察四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能这样干脆利落扑到水边——多么讽刺,真是——

这是那不勒斯。半年多前他逃跑的地方。他被送回来了。

 

 

“那几个月啊,嗝,死了很多人……”

在梵蒂冈路边随便找个积古的老人谈话,他都会如此沧桑地感叹:“死了许许多多哟!比如你认识吧,那位小德利比伯爵,好像只有三十二岁吧?啧啧,夫人女儿在葬礼上那个哭啊……尸体?当然埋掉了啊!葬礼之后立刻就——死因?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尽问这些……嗯?不记得了!你当这事过去了多久……几个月……我想想……是了,是急性病吧发作吧——富贵病啦!”

假如你进一步询问他当时瘟疫的传播情况,大概他会摇头晃脑茫然瞪着你,“瘟疫?瘟疫是什么?”然后叫你再给他买杯酒。

喃喃记诵着怀里的报告书转过屋角,忽然一团鹅黄撞进视野。忙不迭抬脚往后跌,肘卡上窗框好不容易站稳。云豆抖了抖毛,似乎确定了环境安全,欢快地拍了拍小翅膀跳上、挠了挠草壁额前突出的黑发。

——没事吧,兄弟!

最近大概真是累了。草壁叹了口气,再度查看了文件内容确定记忆储存。临拉门前把纸团塞进了口袋,转身把本来搁在地板上的抱起。照本宣章毕竟不是云雀恭弥能容忍的报告方式。

他道了安拉开门。云雀正给自己斟茶,放下杯壶瞥了他一眼。云豆乘风滑上他的肩膀。一人一鸟的眼睛黑豆般发亮。长年以来的默契告诉草壁繁琐的报告就推后吧——敬畏地将漆黑的木盒敬上,掀开盒盖:修长简练的金属制品在黑绸上闪着凌厉的银光。

“修缮完毕。您的……”

他正慌忘了它的正式名称,云雀却已来到面前弯腰拾起武器利落舞了几下。突出的头发几乎被削掉,草壁紧张地缩了缩脖子。云雀站立的姿势笔直如剑,空闲的左手由手背到指尖不自觉绷紧仿佛一片峭壁。冷冷一哼,勾起的嘴角薄如刀锋。他说,算账的时候到了。

 

 

后来就有了双拐。骸在羊皮纸上刷刷拉了几条线噌噌打了明暗,坐直身子开始描饰雕。送到云雀鼻子底下的图稿奢华繁琐到看不出用途,凝视三十秒后终于在贝壳手柄和玫瑰浮雕里摸索出原来的几条细线,云雀抬头瞥了眼骸笑容满面的脸,随手把羽毛笔掷了出去。骸捂着鼻子倒下。云雀不动声色把纸张丢进抽屉。

钢拐横空出世的下午云雀拎着它们亮着眼睛来找骸。在房间里拨弄地歌三味线的青年瞬时傻了眼。云雀撇了撇嘴暗示般振了手臂,孪生凶器银光闪烁,刺得六道骸直想对天长叹呜呼哀哉。

从单手到双手的陪练进程戏剧性苦涩,问题在于不敢直打漏洞百出的后背腰间又不能让人看出放水,难度堪比踩着绣花针走钢丝。幸而云雀(在这方面)甚是精明,知道一天拆几间房够手下抹着眼泪树木桩而不是任鲜血染梁。某天六道骸陪练到筋疲力尽趴在地上休息,黑梦香甜时被人拎着衣领强拖起来。充血的单眼映着云雀莫名愤慨的表情。精神过分的对方直视着他,首先模糊咕哝了几句每次随手捡根房梁开打太看不起人根本欠咬杀云云,而后扬声下令:三天内弄副像样的武器过来。

所以说云雀恭弥是极单纯的男子。不谙世事之人天赋恩宠般走着哲人思考终生亦未能实践的道路,面对你的嫉妒羡慕却连一声多谢夸奖都懈怠给。指责他罢,一切都将被傲气反弹;赞美他罢,那张脸摆明了除自己外什么都不需要。这是一头幼狮,一头沉思的幼狮走在沙漠边城的街道上。

第七次昏睡期间被拖起来陪练,挥舞着三叉戟叮叮当当猛敲一气时,愤怒的六道骸止不住心里骂:云雀,什么云雀,不就是只没家教没逻辑、毛没长齐就拼命往天上蹿的野鸟!

一失神钢拐擦过眼下,啪嗒眼罩短线掉了下来。骸闭着右眼垂头惆怅望着刚换上一天的新品,抬头便见云雀提起钢拐审视末端擦上的鲜红,抬眼瞥他时抑制不住微笑,眼底涌着阳光落进山溪般点滴刺眼的得意。

骸认命抓起三叉戟,用手背蹭了蹭单薄发痒的皮肤,没注意这个小动作是从哪里学来的。他想这次是真的给打败了。为了这个家伙他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

只要能看到那个表情、那个笑容,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讲到底,他跟其他人竟是没有丝毫不同的。

 

 

他忽然顿悟,此时他正漂浮于上的复合、活生生的另一世界正是人的记忆。

有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他不喜欢回忆,因为自己不得不承载的实在太多。因祸得福——他讽刺地使用这个说法——后他开始习惯每天整理脑内记忆。虽然锻炼的出色身手已允许他将使用力量的次数降到最小,每每却还越发感觉自己的大脑与别人的粘在一起,融合,交换,再无法分离。

算是意外收获,整理中寻回了早已遗忘的过去的碎片。父母的容貌已经模糊得一塌糊涂无法修补,而关键词限定为亲人时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浮现了意味不明的美丽画面:苍翠的树木,白色的庭院,微风掠过花朵摇曳,一个纤细的人影回过身,蓝发少女睁着晶莹的双眼,冲他漾开明媚的微笑……

从梦里醒来,他想起库洛姆这个名字。幼时家族迁移流落、五年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孪生妹妹。柔弱又内向,性子极其温和,花骨朵一样几乎让人不忍触碰。印象中总是影子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痛也好累也好都不出声,忽然就扑通倒在路边。犬嫌麻烦,千种不说话。久了,好不容易开始习惯不时往后瞥几眼时,她又被那不勒斯公爵抓走音信全无了。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不想起来比较轻松。

被云雀讨厌的自己的笑容原先是故意夸张了逗妹妹的。库洛姆开始总是惊呆不知怎么反应,后来他一那么笑,她便也跟着静静弯起眉毛微笑,倒成了兄妹间的默契暗号。库洛姆失踪后犬闹了大半年,正道申诉、暗里夜闯。千种有时跟着一起去,有时半夜把昏迷的他背回家,在枕边放上一打伤药。

半年后犬老实了,闭口不提,眼也黯淡了。骸的笑声却再改不掉。所以消失的人根本无法铭记,只会在某个时刻忽然想起来,而习惯却会不依不饶活着扎根。

第二个对他的笑声有特别反应的云雀号称一听见那个声音就会神经衰弱,即便隔着房间墙板也能找准方位把他拖出去一顿暴打。某天云雀出了气往廊下一站捋衣摆,骸半死不活抱怨:“有必要反应这么过激么?”

“……‘愚昧人的笑声,好像锅下烧荆棘的爆声’。”

 “KUFUFU,难道您在教会只学了曲解圣者箴言?”

“显然比某个画教堂壁画摔断腿的家伙好得多。”

“被人这样小看真是头痛。至少区区我学会了怎样用它倾诉真心……”

云雀冷哼一声别过头擦头发,侧脸呈不屑。

——如果你的存在只能够成为象征和遥远。

下一个人的声音戏剧歌手般的吟唱。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孩时的我,你知道我已不是游戏的光景,我怎么能白白浪费这美好的时光在无休止的煎熬中?’”

船靠岸了,颠簸了一下,惊醒了他的眼。手指触感平滑冰冷,姿势是坐着的。看来已然离开了那不勒斯。地点不确定,时间不确定。好像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兼容涵括的漂流。这次渡到了哪里?

骸兴味阑珊睁开眼,在透明的茧里打量四周。头别到左边却再未能移开视线。几乎是他抵达的瞬间,一样熟悉、银光闪烁的东西划破长空,骤然向他飞来——向凡人视野绝抓捕不到、透明不存在的他——直直飞来。

 

六道骸。隶属梵蒂冈神圣教团。现蔷薇十字团员之一,其色为绀紫。出身不明。都灵共和国隶属教会学院毕业后入会,五年后入团(创团第二年)。枢机主教直属,位于“三原色”之下。被授予“拒绝权”,即对除主教及其上以外任何教会、骑士团人员的命令或指示不论时间、地点、情况的绝对拒绝权。

 

当天深夜的月亮是一弯小小的、简直一折就碎的冰片,几乎无风却阴冷。照旧带着小鸟绕着庭院散步的黑发青年刚刚拐到平日无人的长廊外,就听到墙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夹带着足够使人神经衰弱、明明是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的丑角噪音。

原打算直接把袖子里的武器甩过去砸烂对方的脑袋,念头刚刚在大脑里诞生,忽然就四肢一僵。下一秒他惊觉地面正以可怕的速度扑面而来。大脑撞地的瞬间他失去意识。云豆惊慌失措地飞来飞去拉扯他的黑发试图把人叫醒,结果自己却忽然被阴影湮没。

先是脚,往上延伸至静默的衣摆。仿佛把一桶颜料泼上画布,名为六道骸的人形影像雾一般平滑地嵌入空气。

 

声音让他异常反感。不是太轻太响或者其它那些可以通过调控消除的东西而是特质,某种特定的波长让他浑身的血液简直瞬间倒行逆施,从心脏爆发出的不适感如一把太钝的菜刀磨蹭着他的理智。

——你满足吗?

这个声音置身事外。

——屠杀那些下等的,那些连思想都没有、银就能烧毁的可怜孩子,你真的满足?

你算什么冒牌神灵,想驱使我?控制?凭什么要替你实现你的愿望?

——不够吧。

——对你而言远远不够吧。

闭嘴,闭嘴,闭嘴……

——让你满足吧。

给我闭嘴!

——来……狩猎我吧。

脖颈忽然被掐住。几乎是被强行操作、全身力量集中于手臂般死死捏着。力量强大却感觉不到恨意甚至丝毫感情。只是被掐住,被强行拽下脑袋。

现在他们很接近,比任何时候都更近。昏迷的人闪电般击出手臂揪住了他,姿态却仿佛求救。施术者谦卑垂下头聆听愿望。他喃喃动着嘴唇集中自己的精神。对方的意志太过强烈,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点。在他进过那么多的脑海中——黑色长河,白色花海,或者玻璃世界旋转木马,没有一个如此荆棘密布。找不到破碎的角落。镜子没有丝毫缝隙。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意愿如疾风将麦穗齐齐斩断般贯穿别人的记忆。明明一直以来都是那样。

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要挣脱控制的愤怒也一并加上了这钳制。听得到喉骨摩擦的细碎声响,眼前发晕,意识开始错乱。面颊贴上某片陌生的温冷表面,他奋力睁开眼,鼻尖蹭到一缕黑发。他的脑袋正被紧紧拽着贴着那人的肩膀动弹不能。很瘦,比他以为的还要瘦。颧骨和肩胛摩擦。呼吸不畅。头晕。皮肤的气味漫出来。这么近,这么近……

——在这里的是不是我?

在十几年的漫长时间里以记忆为食粮,如同仰望着北斗星在森林中心迷途。为什么你能这样活?你为何从未被侵染……望进去就知道了吧?走开……让我看!……

——那时候存在于那里的是不是“我”?

 

“名字?”

“不是。你。”

 

他猛用力掰开那人的右手,脚一软摔到一边。喉咙上还残留着那只手的温度,刻印鸿沟般分明。明天就会消失,很快就会消失。云雀的手徒然垂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昏迷睡脸像教堂里的雕塑。不过是惊鸿一瞥,他匆忙从窗户翻出房间,翻上墙壁时被绊了一脚。跳回地面时看到了什么已经不记得,而印象却使眼睛被烫伤般鲜活。会生长会行走、骤然焚烧了神经末端所有能用以控制的装置——他先是慢慢地走,后来就跑了起来。他感到恐惧,没来由、从内部蔓延出的黑色潮水般稠密的恐惧。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知道这一切没什么复杂没什么玄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只是他咬不下去。

……他竟然怎么也咬不下去。

他惧怕云雀的记忆。他害怕里面——没有自己。

 

 

某天云雀恭弥清理自己的房间,抱着云豆的过期饲料出门时瞥到壁橱后跌出的书页犄角。几天后忽然想了起来就硬生生把书抽了出来,顿时灰尘爆炸。

手指触到封面。圣经。他闲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卡到了一个本不可能翻到的位置。他合上,再翻。结果同样。看来原主经常在这页停滞,硬生生加了一道书痕。

他翻了第三遍察看内容。约伯记。慈爱的天父。约伯记?

一行字被重重打了下划线。注意到的同时他记起了某个讨厌的声音在他耳边念过的约伯记的内容。下意识冷笑,视线却不由自主下滑。那时那个混账是从哪里开始的?那个做作的腔调——

……不一样?

他下意识以手指摩擦那道疤似的凹痕。视线上移。作为非教会成员他没有兴趣也完全无法记诵圣经的内容,于他上下文是脱节的。那只凤梨划了什么他才没有兴趣,只是——

不过是异常简朴的一句话。短小,安详,素朴,仿佛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的轻啾。

“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必不再见福乐。”

回过神时他已开始往后揭,好像要逃离什么般越掀越快。再度使注意力集中时他错觉有人从他手里把书换掉了,视野内出现了符咒般莫名扭曲的黑色涂鸦,满满地充斥了整张页面。

往后翻。

往后翻。

往后翻。

……きょうや。

他认出来了。虽然扭曲,虽然潦草,虽然越发疯狂,虽然好几十处纸张被猛地戳破。

きょうや。きょうや。きょうや。きょうや。きょうや。

几十页、几十张,全是他的名字。

 

 

如果这本书里只有圣洁的语言。

“神啊!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孩时的我,你知道我已不是游戏的光景,我怎么能白白浪费这美好的时光在无休止的煎熬中?”

“若这是你的美意,请让我不要在害怕中受苦受罚。”

 

 

 比如说他可以满脸抱怨陪你打架,却在你正经质问时用蹩脚的笑话扯开话题。蓝发青年把生活当做悬疑剧,安排好所有细节便蜷进角落满怀期盼地等待。那笑容得意万分又仓皇紧张,他只是个痴迷于躲猫猫的顽童——想被找到,又不想被找到。

看到我吧。呼唤我吧。恨我,爱我。看到我吧。

他自然想起那天骸在窗框上夸张戏剧描述三原色的情景。或许‘无可奉告’本身即是森罗万象的最终答案。

 

 

一举一动不得不受牵制,打着保护他或保护他人各种各样的名义。失去价值就被抛走,高调给你一个身份,只不过是换一个名义继续索求牺牲。

泽田纲吉在他面前总会咬嘴唇,明明焦虑慌张,说出口的话又是冠冕堂皇。在他们眼里看起来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可怜人?所以同情比一切都更侮辱人。他从来不需要站在背后安慰或保护自己的,他所渴求的是……

不小心走了神,泽田矜持地干咳了一声,召他回神,诚挚又紧张地盯着他。

如果是任务的事请直说。他道。时间再长可就会引人误会了。

 

 

不远处钟声刚刚断续消散,云豆不知为何焦躁非常绕着宅邸飞来飞去,整整飞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精疲力竭趴上窗框睡着。云雀点了三根蜡烛,往茶壶里倒热水。蒸汽滋滋抱怨着与瓷壁磨合,可惜这声音毕竟无论如何遮掩不了突如其来的一声扑通闷响。他缓缓斟了两杯,轻吐一口气起身拉门。踱至外墙的动作不紧不慢,全无犹疑、胸有成竹。

不知不觉就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所在的地方,所拥有的思想,所怀抱的目的……一切陷入迷宫而迷宫本身溃散。极深的睡眠,分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眼睛。黑色的茧,黑色的长河。自身与外界的分界模糊,碎片流落出去,外界蔓延进来。

要去哪里。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回声四散。自己成了新世界的一部分,将一切以更宏大的方式接纳吸收。完全包容,多么令人欢愉的全景视角。睡过去吧,某个声音悄声抚慰,睡过去就是了。

空洞无神的眼睛终于赶得及在被浇灌前闭上。灼热的痛觉刺得半张脸几乎蒸熟,他喉间一哽呻吟起来。神智尚未恢复,下意识小心摸了摸眼皮又忙忙把烫痛的手指塞进嘴角。味道是熟悉的,并非泪水。

干软的东西准确砸上额头。他反应慢一拍般缓缓抬手,按住毛巾挪动。痛觉渐渐消失,视觉轻松起来,而脑内仍旧是一片空白。那么,该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接下来,我是……

有人扯掉了他的毛巾。暗淡的房间里看不清人影。月光淡淡洒在他身上,好像一切都被剖开展现。他努力抬起颈项,脊椎一阵酸痛,身体生锈般不听使唤。黑发青年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一手捏着毛巾,一手握着个陶茶杯。

时间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仿佛漂流回了原处。那时七岁的他还是每天躺在墓碑阴影下睁着两只蓝眼睛数云数人生的流浪儿童,等待日影偏斜到某个角度就爬起来装作潇洒无事在某个墓碑边一圈圈游荡。而那个人站在高处,还是寂然不动、以淡漠得穿透一切的眼光俯视他。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很冷。大概是从高处摔了下来,全身快散架似的……很痛。

 

“……骸。”

 

声音骤然破空而来。他以为是幻觉,甚至第一时间根本没能意识到这几个音节有什么意义。

他愣愣看着他。

“骸。”

云雀垂着眼再度开口,语气软得像在求饶,又仿佛极度厌恶、根本不想看他一眼。错觉。这当然是错觉。轻得仿佛在和自己的思想呼应确认,而他确实在声声唤,骸。

终于全面投降般不管不顾往后一躺,脑子还是发晕一片混乱,他需要时间整理。河流仍在翻滚,一浪接一浪顽固粘连着。他感到疲惫,累得想立刻昏过去。碎片四处纷飞时他瞥到极熟悉的一角。血泊里映照的上弦月像张开的白弓。他踏过可染透一个世界的血腥向那人走去。不记得说过什么。从失神状态回复后他仰起头,云雀沉思了几秒,只是几秒,便凛凛勾起了薄丽的嘴角。

他忽然后悔那个晚上——哪怕被当众揍到吐血当场哀号求饶——没有强行牵住云雀的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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