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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tasy of Eden II】蛾与蝶

有时候你并无法判断什么是恩典,什么是缺陷。

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没有日夜轮回,没有四季变化。我以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构筑脑中的世界,它是同义于愿景的水晶花园。什么也不比它更凄凉。什么也不比它更美好。

我所见到的你,受着不平凡的庇护和制约,是金笼子里驯顺的鸟。从无害人之心,总能毫无保留地理解任何人却不被任何人关注。空壳一般的……孤独。


——“你们往普天下去,向一切受造物宣传福音。”

 

Fantasy of Eden II "Red Moon"

《蛾与蝶》

 

·上卷·

 

1384年我遇到你。在破败不堪、散发着腐烂恶臭的佛罗伦萨贫民窟艰难地摇着轮椅前进。眼睛被缚了黑色缎带,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之人才有的苍白。有几个脚夫在你身边穿行走动,载着装有两三具尸骨的当作尸架的木板匆匆前往最进的教堂。所有窗都关着,所有门都关着。听不到任何人的哭泣,他们的眼泪早已流干或者被恐惧掉包。你最后尝试推动轮椅——没有成功,你叹了气。

晚祷钟声敲响。一个掘墓者跑过的时候撞翻了你手上小小的蜡烛。橘黄的火光晃了晃就灭了。有一瞬间我感觉你往我这个方向投来无力的关注。你那身尊贵的素白是被分到发丝一般细的白苎,披风下隐隐看得见银丝勾织的华丽纹章。我转身离开。我知道我是可以再见到你的。只要我想——嘿,这让我有些兴奋起来。

一个月后我去见你。你房间阳台的窗全无防备,夜风灌进去扬起了窗帘。房间里没有点蜡烛。我落下栏杆动作悄然无声。当时你疲累地合上手里黑封皮的祈祷书,身体一僵。刺啦,轮椅忽然旋转二百七十度。有一瞬间你皱起了眉头努力凭感官判断着什么。我没出声,走到你面前停下,等待。你抬起了头,然后几乎下意识对我伸出了手。套着白色手套,异常纤细甚至可说美丽的右手。你并没说一句话。

我俯下身抚摩你的脸颊,你往后缩了缩。这一瞬间我多遗憾你看不到我的指甲,它们如石英般在黑暗中闪光。

我不经意的轻笑被他过于敏锐的听觉捕捉。感觉到他微微发着抖。

……我来回应你的祈祷。我说。

不妨重复一遍。1384年我在佛罗伦萨遇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东方裔、瘦弱、总是戴手套、眼睛看不见。其中最有趣的一点是, 他是个神父。

 

“好冷好冷……小正快给我倒杯红茶冻死人了……啊顺便上点棉花糖小正最好了~”

“冻死你也活该——我这儿可没有棉花糖。”

“哎呀,真不愧是地方教会供奉上来的锡兰红茶,香味没得挑……小正口是心非哟明明花瓶底下抽屉里就有——虽然口是心非的时候小正最可爱~”

白衣神父涨红了脸撇撇嘴。左手敏捷地在桌上摸索,很快找到茶壶杯碟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干脆利落,显然对房间里的东西非常熟悉。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嗯,刚刚打过晚祷钟哟,小正睡着了么?”

“没,我……说起来你好像总是这时候来啊。”

差劲的转移话题,去做过什么不好说的事么。“所以小正每次都在我来前准备好茶点?哇,感动了~”

“谁给你准备!不过是顺便……”拍掉对方讨好似抚摩头发的手,入江正一别过头小声嘟囔。

很温和的性格,用动物比喻的话应该是兔子。还很容易害羞,这点倒是意外惊喜。第一次见面被吓得几分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与教会关系密切是比较麻烦,不过不知为何这个修道院根本渺无人烟。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爬阳台——能看到他转过轮椅一瞬间很高兴又拼命掩饰的表情,相当值。

我曾问过他放任我进进出出无所谓么,毕竟骑士团最近与教会闹得满城风雨,“而且感觉小正好像是相当高层的人物呢。”他愣了愣踌躇了下道没关系,又很快嗫嚅了许多神父的职责救赎荣光等等之类,弄得我又忍不住伸手招惹他。

熟了一段时间,有时他会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现在外面怎么样。看起来已然不谙世事,说起地名却比我还能如数家珍——我刚回到佛罗伦萨,他的意大利语纯熟如母语。后来我也通过绝对可靠的途径确认,失明确实是后天——通过某种凭我的力量还无法获得情报的非自然途径造成的。他本身对此避讳不谈,我也只是偶尔邀请他出去兜风——他非常渴望这点只是每每不敢主动提出——觉得不礼貌。

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是他说自己的事比较多。比如他提到自己青梅竹马的好友,那天私自出门回来被罚的经过,许许多多。他好像非常介意给人留下灰暗的印象,几乎诚惶诚恐。我告诉他我喜欢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有非常漂亮的阳台和壁炉,干净又空旷。我喜欢壁炉熊熊燃烧的声音。他反击你只是觉得有阳台好爬是吧。

我从未对他说明天见,他也没说过请你下次再来。

“已经冬天了哟。外面在下雪,托它的福瘟疫蔓延速度倒是下降了。骑士团和教会还是吵,啧啧,让我们平凡老百姓怎么活。”

我喜欢以右手缓慢地抚上他的脸,轻轻捧起。他不再反抗。啊啊,是很冷呢。天气冷得我都不想去吃晚餐。我看得到他皮肤下粉红色的血液在流淌,心脏鼓动。东方人真的是很纤细的样子。皮肤暖烘烘的潮香,那活生生的简直会走会跳的气味——手指蹿进他竖起的罩衫领。指腹触到跳动的脉搏。那香味便如花朵盛开吐苞般满满洒溢出来。我俯下身。几乎下意识。我俯下身。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冰!……白兰……做什么……”

他伸手拽自己被扯开的高领。啊啊,原本我也没准备对他做什么。回过神来我也只是靠上他瘦弱的肩膀,就很老实地没怎么再动弹。

“……真舒服。”

入江正一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他访客的声音,几乎可说是非常愉悦而满足的。

 

1384年是纷争的一年。大瘟疫蔓延使教会信誉遭到空前的打击,从而点燃了以贵族阶级为基础的骑士团与教会的正式博弈。宗教是精神吗啡,用量太多太少都会出问题,可惜的是世界上的人大多不会把握分寸。与其听信蔷薇十字的布道不如拼死一搏:骑士团要实权而非这老朽的制度。早早亮出自己的底牌,以嚣张不可一世的姿态打入人心,野蛮人加上有钱的前缀——足以让不知多少人从死亡阴影中虚弱地抬一抬头。

直到后来一声具有历史意义的尖叫穿破清晨的微光。一位荣幸的使女承担了报信鸡的职责:跌跌撞撞跑出家门,一边凄厉喊叫一边拼命撕扯身上的缎带,披头散发疯狂地穿过了横尸遍地的贫民窟,倒在佛罗伦萨大教堂台阶前。不到中午全城人都知道了经过。那具金发青年的尸体刚被抬到日光下发出诡异的滋滋声,心碎的未婚妻扑上前还未来得及呼喊亡夫的名字,它便如纸堆的扑克牌城堡般仆一声,瞬间化作全世界哪里都分辨不出来的烟尘。

全城人赌咒发誓自己在场,他们赌咒发誓看到那青年的喉咙上,有两个针孔似的小小血痕。

由于死的不巧是骑士团激进分子,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天下午开始就有吓昏头并视死如归的民众集合到教圞会门口往十字架上扔大蒜。之后发生的事很是戏剧性,翌日便有紫衣神父满脸悲怆——或说以解放了的表情推出一位光荣的受难者。有好事的套了手套一触——

我不得不说人类在某方面的想象力真是令我叹为观止。叙述这些不过是因为近日我的落脚点总是被人打扰让我很是不满。佛罗伦萨是我的故乡,我并不想对它说三道四。这些事也不是我的杰作,这要事先讲明。贵族并不比平民好多少,虽然在我认识的人里,确有一个有这种低等的审美趣味。

总结而言。由于出现了共同的强大威胁,骑士团与教会僵化的关系破天荒松动了——因而这两位烈士,他们被戏称为融冰殉道者。想象力,多可怕的东西啊。

 

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时入江正一知道那一定不是白兰,因为他只会跳窗——入江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知道有来客时第一反应竟然是白兰。

斯帕纳敲了敲门,进屋。入江正一已经正对着他。眼睛并没像往常一般绑上,却仍紧闭着。十指交叠,镇定自若。背光处轮椅上盖着毛毯的青年,极端脆弱而极端强大——斯帕纳怔了征,然后怪自己思维涣散。

“斯帕纳?好久不见。”

“嗯。之前接了个麻烦的任务。你怎么样?”

“像我这种情况,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不能说不好吧。还是老样子。”

斯帕纳坐了下来。

“正一,他还是那个意思,想让你回去。最近骑士团的手脚从明转暗,他说他需要你的力量来争取贵族的人心。况且这地方也不方便——实在不安全。”

“诶……没有这个必要吧?在这里呆了三年,已经很熟悉了,生活方面有人帮忙,也没什么大问题。况且我这种状态……没必要麻烦你们了。”

话说完他很快又小声道了歉。斯帕纳没再多说什么。友人拒绝干脆得有些超出意料。他已经很多次问过相同的问题,或许终于把他问烦了?依他的了解,入江正一是那种脾气犟又面子薄的人,所以话说到底——斯帕纳是小小的诧异并疑惑了一会儿。

“……眼睛怎么样?”仍转了话题。

“没有好转——最近注意限制所以也没怎么恶化。”入江抚上自己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转告那位大人,需要的时候尽管吩咐,目前我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哦……”

沉寂。到底做多少年朋友可以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因为太过介意对方而掩饰自己——无聊的想法,而无法免俗。连呼吸都觉得重,觉得累。这一身洁白——这毫无杂质的白,你背负着什么?

“正一。”

“什么?”

“……不,没什么……”

脚步声消失得很快,余音都听不到了。空气被搅动,也渐渐平息下来。入江正一漠然转过身。轮椅刺啦响动。光的热度刺痛了眼膜。他抬起左手,蒙住双眼。

总有一天会完全丧失光明,挣扎还不如彻底放弃适应它……是不是甘心。他记得老师将手按在他头上,那个慈祥却目光如炬的老人微笑着对他说,不要不甘心。它会让你想要更多。

而这不正是人的渴望……只有人类才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冲动。我没来得及问您这个,有时我仍会困惑……我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无懈可击。

“……‘从这里逃走吧’,果然不是你会说的话啊,斯帕纳。”

这句话说出口入江正一自己都愣了愣。他想,回到那里去——那家伙不就没法爬阳台了么,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嘴角。这个危险的宝藏,他下意识决定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谈起一样东西他会眉飞色舞——咒术。我笑他你真是神父么,换来的是他皱一皱眉顿一顿,继续谈论他的古代咒术研究。我知道这迷恋不仅仅建立在理想上。曾经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过伸手抚摩:一只弥漫着淡淡死亡气味的麻雀骤然动弹了翅膀,几分钟后居然扑腾着飞走了。

小正你喜欢超出实际的东西呢。

啊……说来见笑,我好像特别容易对超自然的东西着迷。他抓抓头,尴尬却笑得很开心。

他没有问过我问题。为什么总是在夜里,为什么悄无声息,为什么有时四肢冰冷——对超自然的迷恋没有到不要命的地步吧?这倒有点危险。后来有天我好奇了就问他,小正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什么我都回答哦。他愣了愣,表情静下来。

有一瞬间我有点后悔。这是真的。

什么样子的……?好像过了很久,他声音轻如蚊鸣。

你是……什么颜色?

……我蹲下来,抓住他的手。

“想知道?”

他垂着头。我握紧他的手,引到我的脸上。他的手指惊慌失措,触碰到的每个点都灼烧般发起烫来。

“紫色哟。”我说,“记住,我的眼睛是紫色。牢牢记住它。”

“……紫……是刻苦、赎罪的象征呢,跟你一点也不搭。”

“对呀。”我说。

 

我发现我讨厌假戏真作。非常。意识到的还有另一件事。我眼前这个有趣的、纤细的脆弱生命,他是飞蛾般的生物:与其说容易迷恋超自然,不如说他会无意识追逐那些超出常识的——即比暗中之光更具备「光」的特征、更为耀目的东西。他是尘世的梦,破碎的心。很可怜,因为我清楚从我出现在他生活中以后,他就永久丧失了选择权。更悲哀的是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赋予他力量会怎么样?——我开始这样想——只是一点点的力量,在他身上会变得怎么样?

几天后我去找他时他竟然不在。等了许久,天黑透,听到路上传来马蹄声。我退到窗帘往外瞥,夜幕无法阻挡我的视线:相当豪华的足够安置一个旅行剧团的黑色马车里首先走下几个从头到脚裹着棕褐衣服的人,侍从的样子,他们从里面抬出轮椅,有一个回身,低下头弯着腰往里递出手,搀扶出一个人影。黑色斗篷,层层叠叠裹得很紧。他们簇拥着这个人急匆匆往里走却自动在宅邸大门前停下脚步,马车夫挥了一记响鞭。

我等他上来。脚步比平时慢许多,大约正扶着楼梯一步一喘往上挪。他好不容易推开门,表情立时一僵。

……白兰?

我听得到他倒抽冷气。

 

最初开始……只是听得到声音。男人的、奇妙的歌唱一般的声音在脑内回响。我以为是幻听的,或者是时隔许久的再一次「支付」导致了副作用。但即便那样我也非常想跟它对话……跟它在一起好好交谈。那个声音……它没有给我机会。当我意识到它时,它都已经消失了。

直到他来到我面前,几乎不可置信,它终于确实出现在我耳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他伸出手,所有动作不再由我支配。我明白过去的二十多年我承担的和应该承担的是什么,我清楚一切都已成为习惯或定局,光阴是悬在我头顶的巨石,只有崩溃才能解脱。这一切我都明白都清楚。可他的手触碰到我的瞬间,我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一切都脱轨超出控制。如刀锋,如雷鸣,如飓风暴雨呼啸着穿刺我的那种近乎生近乎死的冲动。我无法抗拒。即使那巨石在我头上晃动摇落青屑,我实在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其实我知道我已无法摆脱,也无法再回归……无论之后他有没有对我做那件事。他是具备侵略性的,那种美,那种强大……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供我憎恨的对象。他也一样。只是方式不同。我是追逐火光的蛾,而他是火。飞扬、辉煌、追求完美……一点点坏处就能摧毁他。

那天我回到家里时立刻感觉到他已在那里,空气都是凝滞的。他碰到我的手彻骨冰冷。

“喂,小正……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我的。”

我能抗拒你么——你实在非常清楚这点,是吧。



·下卷·


他是扔在人堆里三秒就踪影全无的那类平凡男子。虽然已经二十六岁,看上去更像一个十几岁的白皙男孩。浅褐的柔软发丝很乱,好像很久都没有修剪了。白框眼镜镜片很厚,重得几乎滑下鼻梁。这张脸乍一看实在太过普通,皮肤,就东方人的标准来看或许苍白得有些过分。眼睛是苍翠的杏绿,倒是非常稀有。他扶着墙大声咕哝着走在都灵的街道上惹得许多路人抬起大礼帽匆匆斜瞥。他好像毫不在乎。

他的名字是入江正一,发音简单绵长。曾是匿于蔷薇十字高墙后的白衣神父。现在说出来必没人信。他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流浪儿。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你听到了没有,我想回去。

他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距离。内脏前日受了损伤,而现在的他已不具备过去天赋的治愈能力。那人听到了会怎样?大概只会捉起一只雪白的柔软糖果笑成狐狸一般道,可是小正,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骗子,这个天生的戏子!

——哎呀,不要激动嘛小正。晚餐要吃什么?鱼子酱?七成的牛排?

他的手卡进墙壁大声咒骂起来。路过的马车掀了掀帘子。

他现在很饿,非常……饥饿像一场梅雨淅淅沥沥渗透了他的每个脚印再从脚底涌进血管,脚越发陷入烂泥路,更费力气。他头昏眼花,脑里嗡嗡直响。越是这样越能回忆起羽缎床褥的温暖,锡兰红茶的色泽,甚至那个人怀抱里淡淡的花草香,每个细节都——该死!

三年。他以整个世界为范围逃来蹿去。隐姓埋名努力变换自己的样貌害怕被认出来,到头却笑话自己的努力全无必要。他穿越沙漠渡过大洋,有钱就疯狂挥霍一阵然后彻底陷入萎靡。甚至他在昏迷时被人卖至花街柳巷——虽然这也只是个淡淡的印象。

“小正,你看看……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啊。”

即便这样,那个人也只是挂着讨厌的笑容把他强行带走。头昏脑胀的他厌恶抬眼并不作声。你明明乐在其中……!

“真遗憾,现在我只能按对凡人时的你的了解判断你的想法了。不过,也没差。”他好心情地弯腰亲吻他的额头,“我说过猎食要注意,酒精不会按正常方式对你起作用,是不是?”

“你这个疯子。活生生的恶魔……”

“谢谢夸奖。”白发青年轻松把他拦腰抱起来,“不过说真的我有点羡慕里面那些人呢小正……至少他们能让你相信他们是确实想要你。为什么我这样说你就不信?”

汉堡、德累斯顿、布拉格、然后是西班牙,从极冰到极烈,他如一匹受惊的野马不知疲倦四处奔逃。你离崩溃只有一步之远——每当他面临危险,白兰就会把他带回身边——知道么,你让我想起四年前那个横穿佛罗伦萨的使女。

这句话只让他再次逃离。


一切都始于那个夜晚。

他在他面前展示奇迹的魔术,用自己的手指触碰那具不知道已腐坏多久的尸体的伤口,他为一己的愧疚和隐隐的骄傲去使用天赋。因为疲累和打击坐在路边,扯下毫无用处的黑缎带丢弃。

“……非常优秀。”他听到这人那么说,然后冰冷的手抬起自己的下颚:

“现在轮到我了。”

他无法说自己忘记之后的感觉。那人的手指再次缓慢下移到那个位置,头发刺到他的脸,冰冷的舌头轻轻舔过他的锁骨。每一寸皮肤都缓慢发起烫来。心脏跳动的噪音让他几乎眩晕过去。他模糊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按住那人的肩膀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简直完全无力。那过程充斥了期待和恐惧,既骄傲得容光焕发又让人羞愧得想要自尽。那种骤然穿刺了思维,冰雹一般袭来、利得仿佛横扫一切的龙卷风般的痛楚迅速贯穿了全身所有的细胞。他以为自己早已丧失了的那种力量,那种生命——不知何时他已紧紧攥住了他的肩膀。他记得那人轻声问,告诉我你要什么。

一切都在抽离,一切沦落成某种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氤氲。隐约听得到某种仿佛从远处跌宕而来的鼓乐,许久过后他明白这是那个人的心跳。这种东西的心跳!——

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个人轻轻地笑了。遵命。他说。


入江正一总是避开人多的地方。那种浓稠的香味,好像水百合的发丝,鼠耳草的腋下——他恐惧自己过于敏锐的感官和本能。现在你知道曾经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了吧?……他听到那个人的柔声低语,那时他因为害怕睡棺材夜夜躲在他身边。

那都是错误,那都是太过美好的幌子。你无法体会那是怎样的绝望直到——第一次鲜血涌上你的喉头。我们是在掠夺生命吸食死亡!他崩溃地朝他吼叫,你毁了我,是你……

那人只会漫不经心地耸肩一笑,百无聊赖道:是,因为我想。

白兰想要一个旅伴,他太孤独了,所以他看中与自己一样孤独的他——这让入江正一几乎发疯。你曾经愿以眼睛换取的生命满怀愤恨和诅咒在你唇下流失,当你成了你最厌恶的东西!而你曾经非常喜欢并期待的那个人,只是坐在那里,带着凛然甚至轻蔑的微笑望着你挣扎。如果他还有心脏,它必定已经碎裂——所以入江正一离开了佛罗伦萨,这个承载了他二十多年人生的故乡,白兰送给他的玩具城堡,开始逃亡。

而他始终无法融入生活,入江正一不免意识到这点。无论是华装打扮被簇拥在晚宴中心,还是衣衫褴褛流荡在死亡边缘,他再也无法劝服自己:接受呀,忍耐!他曾故意绝食过七天,那段时间他饿得眼冒金星几乎能感到身体在四分五裂,他试图以此压制体内疯长的黑色玫瑰,甚至是那该死的视力,那穿透人心所向披靡的魔眼——

当他清醒过来,手一软,一具软绵绵的温热的孩童无声倒地。他退后几步,手指像被灼伤无所适从。嘴角淌下一滴血丝。在神智非常清醒的瞬间他发现他无法让自己有丝毫的痛楚或伤心,甚至恐惧也在经验的积累中淡去。成了异类——他跌坐在地。生命为他注入温暖,这幸福感让他看不起自己。入江正一把头埋在自己手里哭了,没出声,慢慢盈了一手一脸的血红。

他发现他恨他。纵使这仇恨裹着最甜蜜的糖衣。


……后来听得到水滴。连绵不绝的水声。落地,碎裂,张开。

他知道自己醒了,下意识伸手想要感知周围的环境。光滑又坚硬——这是哪里?我在哪里?这到底是怎么……

睁眼。睁开眼。

他的双手仍然惊恐地四处试探,终于被人拽住。这让他更加恐惧,回手紧紧抓住那人。手指的触感都不同了,他竟然感觉得到皮肤每条交错的纹理和楠木光洁如活鲇鱼的触感,这简直让恶心得想吐。下意识抬头往那人的方向。他听到笑声。这么熟悉的笑声。到底——

睁开眼,小正。我在叫你。

眼——睁开?

对,乖,听话……让我看看你。

他只知道自己是筋疲力尽了,无力反抗也无力思考。眼睛——?好像全盘放弃般倒回原位,大脑内一片混乱,什么都不知道可——

睁开眼。让我看看你。

一瞬间白色光亮简直烧掉了眼膜。他下意识别过头,下一秒错愕地瞪大了眼。多俗套的桥段,烟雾褪去了,刺痛和不适宜感也以惊人的速度全然消失。他小心翼翼坐起来,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梦惊醒——这一切,他曾以手指记录的一切,这就是颜色?这就是感觉——这就是「看见」?

有只温热的手扶上他的脸,入江正一呆滞地回过头。他看见——神啊——笑容满面的一张脸,那人的头发——那是什么颜色?记忆都已忘却的词汇!——然后终于视线相对。

——紫。我的眼睛是紫色哟。记住它,认出我。

“你……”

他吓得不敢说出第二个字。这是自己的声音?这异常锐利几乎带有金属感的噪音,怎么会——这时他注意到自己苍白异常的手还有光洁过分的环境,太熟悉了,这个形状——这是棺——!

那人忽然扳过他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眯着眼打量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孩子般烂漫,终于剥夺了所有的注意力,看得他几乎痴了过去。那人的脸,眼睛,骨节分明的手,华贵的长衫——他简直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白发青年调笑似捏了捏他的脸,终于把他拥进怀里——迟了,迟了!他颤抖地顺从。那人在他耳边低语,语速飞快可他听清了,这让他几乎要落泪。这是什么感觉?……这样……简直璀璨!他感到窒息。那人的声音包裹着他,仿佛父亲的臂膀。低低的絮语,压抑着激动。他不断重复着那几句话。

“……你真出色,非常,甚至比我想象得还……我亲爱的神父,我的殉道者,我把你从上帝手里夺了过来。现在你是我的了。”


入江正一头痛地跌坐在台阶上。对面甜品店传来甜腻的巧克力香味,他恍惚想起白兰——虽然他根本不需要——似乎很喜欢甜食。他已经饿得发疯,头脑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这点。他拽着砖块控制自己不扑上任何一个路人却觉得力不从心。他什么时候进过食?——三天前的那只不幸的田鼠?或许不应该到城市,还不如留在坟场干脆就在那里等待早晨降临……反正……

小正。

他抬起头。

白兰站在街道对面望着他。没有动嘴唇,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开始他以为是幻觉。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过来,小正。跟我走。你也真是爱闹事,是不是?过来。

——这是什么眼神?这是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你会因此感到担心内疚——这不会是你的情感。什么,生气了?……这倒是新鲜。我是否该为此感到荣幸?

——把修道院里那一套收起来,你知道它对我没用……过来。否则我想你很清楚,这月光下熙熙攘攘的美丽街道会发生怎样的惨剧。

回到安全温暖的地方真是令人欣慰。他终于理解白兰所说“喜欢熊熊燃烧的壁炉”的意思。换了衣服,嗅得到原主人身上的花香味。他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桌上是酒店所能提供的所有食物——而这对他的饥饿并没有一点帮助。白兰是知道这点的。

他坐在床上,绷着脸没说一句话。白兰取出浴巾小心地擦他刚洗完的漂亮头发。然后,不知不觉俯下身,拥他入怀,长吁一口气。

父亲。引导我走出黑暗再沦陷入更深的绝望中,美丽而强大的……我的父亲。

“……满足了?”

“嗯~~虽然小正到处逃也很有趣,不过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放心啊。”

下一秒就被干脆推开。抢过毛巾退后,白兰挑挑眉,他直盯着他。啊,这是第一次。“你恨我。”他骤然笑了,拉开长椅坐下。

“是你把我毁了。”

“小正现在还这么想啊~”

“我为什么不这么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魔力……你毁了我。我本来可以作为神父高高兴兴顺顺利利地去死,你剥夺了我唯一的自由。你给我眼睛强迫我看这满目创痍的世界,你用所谓的永生不死抢走我的日光和早晨,你诱惑我让我否定自己的过去!我为什么不恨你?我为什么不恨你?!”

他猛得跳起来,白兰的表情仍旧从容甚至愉快——这让他更加烦躁地在房间里绕圈几乎尖叫起来:“你这黑暗里的可怜虫,你应该在某个角落悲惨地死掉!不甘于黑夜妄图染指白天,谁给你这资格这权利?你把我毁了。你让我变成现在这种不会老不会死的东西……你早知道我跟你是不同的。就算你让我成为你的同类这也不会改变。我跟你,我们完全……这根本……”

“你该去进食,小正。”白兰忽然轻声打断他,“你的状态很不好。”

“进食?不,很快我就不用做这种事了,我知道的,这世上还有两样东西能致你我于死地,是不是?只要……”

“你不会哦。小正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他愤恨地盯着他。白兰走过来,伸手缓慢爱抚他的脸。这是他们间形成默契的亲密,他没来得及闪开,只是没来得及——该死。入江正一骂自己。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把自己喜欢的男孩变成吸血鬼的时候哭过,小正……”

“……全是谎话。”

“从没掩饰过哦,从第一次跳进修道院阳台的时候开始。嘛,小正就是喜欢我这点吧。”他拍拍他的头。入江正一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血腥味。见鬼……视线竟然不受控制!那鼓动、流淌的、潮湿的……走开,离开我……离开我!……

“做什么都无法让你抛弃你珍贵的良知?认输也罢。”他将切开的手腕递给他,笑靥如花,“我早该料到你会绝食,小正……看着我。恨我吧,你的眼睛本来就只为我存在,是不是?”


这个一口一个小正喊得比谁都亲切的男人,其实什么责任都不愿背负。上一秒珍视得不得了的东西下一瞬说不定就会当作垃圾丢掉,是全世界最任性的……也最孤独的……孩子。

 

他说,我在你身边感觉得到温暖。啊不是什么热血沸腾告白守护之类的,只是呼吸,只是说话,只是微笑……确实感觉到温度在回复,像是胸膛里正在日出一般……非常安心而温暖。

……我仍旧无力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我从来不曾有力量去抵抗……

喜悦就足够了。他笑着说。


我的拥抱,我的亲吻,我把它们送给我的猎物。即将逝去的,受我怜悯支配的,那些最美丽最脆弱的生命……而你呢,我亲爱的,得到了馈赠的你,是否将它看作恩惠?

你将活在我身边,哪怕时间尽头世界洪荒。


“我宁愿创造地狱,也不会放你去天堂哟。”

他脸色惨白,跌回椅子叼起棉花糖号称补充糖分防止贫血,却仍愉快地观察着他。入江正一近乎羞耻地挣扎起来,全身自动逐渐恢复温热。他的血液在自己体内奔腾,那是生的体验。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那是生命。他一次次给他的,那就是生命。

——尽管你恨我,即便你恨我。

“……我恨你……尽管我恨你。”他失魂落魄地低喃,“……可有了你,我才是……完整的。”

白发青年露出满意的笑容,撑着站起来,在他跟前蹲下,仰面直直望着他。

“那么你爱我么?过去,现在?”

他的碧眼往旁边一溜,仿佛烦躁仿佛害羞。白兰耐心并静默地等待着。入江正一毅然抬起头,微微耸肩,扯出一抹惨淡却几乎可说美丽绝伦的浅笑。

“嗯。”

他淡淡应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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