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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tasy of Eden II】千昼千夜

听说深海里的鱼一生只见光一次。仰起头,任拨开重重海藻的箭一般的白光灼烧眼膜直刺心脏,然后重落海底。如同领受古老预言的修士,它一生只见这一次光明,世界也只剩了这最浓重纯粹的光。

“哎呀,多像你啊,小正。”

他在棺材盖上翘着二郎腿,洋溢着一脸讨厌的笑容扯了扯我过长的鬓角。这句话恶意露骨,听了不生气是假的,很生气也是假的——多可悲,早习惯了。就是头发被揪得有点痛。我别过脸,拾起桌上的书,故作气势僵着表情翻开。

“——这是自比为天敌么?真没想到您的理想如此崇高。”

 

Fantasy of Eden《蛾与蝶》续篇

《千昼千夜》


·上卷·


六道骸出现时入江正一刚护送最后几个难民下到临时搭建的避难地窖。把没找到母亲抽泣不止的兄弟两个托给信得过的好心妇人带走,栎木盖哄一声闷响落下掀起一浪薄灰。他找到他未费吹灰之力,所有细节均如计划。骸进入废旧古堡时高度警觉,自认悄无声息。而阶梯顶端的白衣少年却猛得转过身来,表情呈现着与灵敏动作截然相反的惊恐。

骸心里咒骂,脸上却自然笑了。他甚至微微低下头行礼致意。六道骸在古堡门厅阶梯下略仰起头打量娃娃脸戴眼镜的吸血鬼。直把白衣青年看得下意识退了半步。

“KUFUFUFU……您果真跟我听说的一模一样呢,「白」。”

青年的眼神剧烈晃动起来。六道骸越发殷勤,摘下深紫色丝绸斗篷露出勾金纹章,恭恭敬敬行了谒见礼。

“晚上好,入江神父。初次见面。我是你的替补。”

 

1389年冬天教会联合骑士团在梵帝冈召开了第一次共同会议,不久之后发布了吸血鬼讨伐团的部分成员名单。其中我的名字赫然在列,不过是混杂在普通修士当中。他把那筒精细白卷丢给我时笑得天花乱坠,好半天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

“呐呐,小正,要不要赌一把?什么时候会上意外阵亡名单,一个月?三个月?”

好不容易捂着小腹起来,压抑笑到抽经的嘴角说出的又是这么一句话。

我努力想要用同样满不在乎的嘲讽语气回答,满心的不是滋味反让反应慢了一拍,而这毕竟逃不过他的眼睛。把那白卷往桌上一掷,我僵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心虚地跟他对视。他的手肘搁在桌上,撑着头,那双浅得近乎透明的紫色眼睛慢条斯理打量着我。我的肩膀下意识一缩,控制都控制不住。他忽然又笑了,五官骤然改变了弧度,如搭积木般不着丝毫痕迹。

“小正呀~”拖长的尾音又遗憾又得意,“你是真的不会骗人呢~”

回想起来,之后的事情其实应该是能够料到的。即便我并不真正了解他,至少能凭他的反映多少猜出一些来。可我——被否定、被抹消、被抛弃的我根本——根本没有去想,看到这样的我,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紫……是刻苦、赎罪的象征呢,跟你一点也不搭。

看着一身深紫法衣的六道骸总会想起这句话。我对这个同样名单在列的东洋姓名有印象。他专著又漫不经心地在一边监视我,对常人来说简直如雾一般出现又消失。在被他发现后我再没在这片地区见过骑士团的随行保护人员。想来第一次大张旗鼓也只是想逼我出来。

一时的安定像个美梦般。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乡村的老少并没对这个幽灵般的奇怪人物有任何多余的注意。似乎了解到他总是跟着我他们就安心了。疲于奔命的逃亡生活让他们没有多余力气再去怀疑思考,倾向于习惯既定事实:比如——信赖我。

被他知道了大概又会被嘲笑……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只是一天在路上顺手解救了几个孩子,居然就莫名其妙成了整个村庄的保护人。

——介入常人间的打斗是大忌哦~

这么想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

“修士?”

“……嗯。”

老人默默点了点头,锐利盯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尽管搜查队隶属于蔷薇十字,尽管我来历不明且苍白过分。

时间久了,有些情景似曾相识到太阳穴胀痛,虽然主角之一被不明不白偷梁换柱。仿佛幕布后窥视的学徒被猛然推上舞台——被算计了的恶意玩弄。修士六道骸同样笑容优雅眼光却尖,骨子里兽一般没有丝毫掩饰丝毫温度,太过危险。可惜这个结论来得太晚丧失效用。导致我大脑停滞的原因有许多。被曾经的同伴认出来不过是其中之一。但更可恨的是我自己太过灵敏的听觉。

——你果真跟我听说的一模一样。

无法克制。如同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当我问及他为什么不把我的行踪报告教会时,六道骸摘去了覆着右眼的眼罩,好像炫耀玩具般给我看他那只完好却赤红如血的右眼。

“漂亮吧?是被跟你一样的吸血鬼咬到留下的。”

确实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相似的气息。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可以让它复原,如果……”

“KUFUFUFU~不必了,神父。虽然麻烦了点,我还没沦落到欠吸血鬼人情的地步。”

“那……为什么……”

“奉枢机主教之命,如果你还·活·着,就把这个交给你。”他取出似曾相识的纸卷,递给我时或许故意碰了我冰冷的指尖。“未公布的近期教团内部‘意外死亡’人员名单。或许会给你个惊喜。”

拆开扫视。十几个名字,长长短短像是一篇诗。我有些疑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但逐渐——他们都是……以前都曾……

六道骸盯着我。我似乎该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得不想起那个漆黑的噩梦。每一处细节都如真实发生过般蓄意清晰。这毕竟不是梦。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我脑中纠缠:这毕竟不是梦。那个身影自然浮现出来。几个月来我努力压制不去想不去猜——而这一切还是发生了。通篇黑暗的背景里那个白色的人影手一松,一具软绵绵的身体扑通落地压在前一个牺牲者身上。他悠悠地吸气,吐,一如既往享受新鲜血液环流全身的战栗温暖。深夜浓稠冰冷,死寂无声。

接着他忽然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虽然我并不存在于那里——舔了舔唇角,笑了。真正眉角渗透了璀璨的兴奋欢快。他跨过那些堆叠着的腐朽身躯向我走来,脚步把它们碾成细灰。而笑容越发灼人,生生刺得眼睛酸胀。

“看到了么小正?所有那些过去认识你还记得你的人——小正还挂念着的人……”他眯起眼角拖长尾音,“全部、都要清理哦~”

六道骸若有所思地往后靠了靠。他面前的吸血鬼忽然垂下头,掩埋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得想哭的表情。

 

即便讨伐团声势浩荡、搜查队频繁出没的地区,他仍旧随心所欲地猎食。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孩,妙龄的贵族少女……只取金枪鱼中段般浅尝辄止,充满了傲慢与挑衅的作风。不听任何人建议,在我发火时笑着哄拍,照旧住极尽奢华的酒店——孜孜不倦舔着刀尖的狼。

“哎呀,我可是为了小正好才挑食的哟~谁让小正这么善良不愿意伤人……”

在我短暂的几次出门中曾经遇到过几个同类。与我一样年轻,眼中充斥着野兽般的饥饿与焦躁。好几次我感觉到他们在暗处窥视着我,听得到他们舔嘴唇咂嘴的声音,但始终没人敢于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他们恐惧那个男人。那个流着古老精纯的血液,魔眼锐利的吸血鬼,……我的父亲。

我询问过他那些人的来历。他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这就代表除他以外应该还有别的……我暗自想着,他忽然反问:“怎么,那些小家伙对小正说了什么吗?”

“不……甚至连脸也没来得及看到……”

他笑得很满意。随即走过来,调笑般在我眼前晃动他白皙的手腕。

变成现在这种东西之后,恢复了视力,但没有继承到他的魔力。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能永远看穿别人的心思是件太凄凉的事情。失去原来的能力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副作用侵蚀使黑色天赋带来的视野有些残缺——我戴上了眼镜。不知为何他居然很高兴,重复过许多次眼镜非常适合我云云。

不必遗憾哦。他撑着下巴看我脸红,自顾自道,「恩惠」可不止如此而已。

有天夜里我遇见了一个蓬头垢面抽泣着的盲眼女孩,因为逃难时与亲人走散迷了路。我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让她镇定下来。或许是受了太大刺激,她向我哭诉起来。搜查队名义上搜查实际搜刮民脂民膏的恶行,离开亲人眼睁睁在那里等待黑夜降临的恐慌——这样哭了好长时间。后来终于抬起头,全无光彩的大眼睛空洞地对着我的方向。茫然又脆弱……这还是个非常年幼的小女孩,散发着暖烘烘奶油香气的——我跳了起来。她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声响的方向伸出手。

“您怎么……”

她的手上全是伤,手臂青紫指尖也满布血痕。这只手慌乱地探索着,同样的伤痕同样的动作。

“这些伤……”

“啊?啊,因为看不见……”

而我的指尖触到她的伤口。意识开始偏离这个孩子和她迷人的香味,我盯着她的伤口出神。要是能像以前一样治好它……要是能把它拿掉——

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话确实没错:「恩惠」确实不止如此而已。

“对限定物质的提取、运用或消除……不愧是小正,跟以前一样出色的能力——或者说是更强了?~”

在他身边我必须习惯这种近似嘲讽的表达方式。他以我的不自然反应为乐。即便我已经适应了棺材,他也连借口都懒得编,挂着一脸讨厌的、不容拒绝的笑容拽着我一起睡。

无论花上多长时间,都会把我彻底同化成他的子孙、他的伴侣。异乎寻常的狂热和耐心。让他这样信心满满的或许是现实,那双时不时沉寂下来专注盯着我发抖后背的浅紫眼睛,毫不掩饰、锐利得蛮不讲理——我能杀人,那么很快就能独自杀人,很快就会习惯、厌烦、戏弄、嘲讽,很快就会和他一样,很快,慢一点也无所谓,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会变成那样,无论怎么抵抗,最终就会变成那样。

几近癫狂。只有进食的时刻能忘却。重得简直身体都要分离溃散。

我怕他的眼睛。他太聪明、太仔细也太敏感,我的任何一个动作被他捕捉都可能像尖锐的石子砸进深海,表面波澜不惊而实际却会——我曾利用过这点,虽然。

明明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人的影子而拖我下水,又迫不及待把玩具毁掉。所以无法停步……一切都无法停止。

糟透了。我不小心戳破了一层纸页。糟糕透了。

一段时间后再出门觉得不对劲。搜查部队消失了还好说,那些窥视的视线也不见了。不论是在人群集聚的闹市,教堂礼拜堂,还是坟场墓地,我再也没有感觉到过那些阴冷的视线。

指尖开始发冷。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嗯?原因?……”他慢条斯理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喂棉花糖,“小正不明白?真伤心啊……”

单纯地触动。好像心脏里休眠的一条蛇蹿了出来,所有既定的说词被吞噬得干干净净。齿轮加速三倍疯狂轮转,摩擦噪音飙升刺穿耳膜。而他只是笑。只是那样笑。

我没有那晚的确切记忆,那样激越的感觉片段仿佛都是他人强塞给我的般遥远虚浮。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亦或他是怎样让我扑上去狠命噬咬了他的锁骨,而耳朵记录了那细碎的咯嚓声,清脆断裂。

他温暖的血液喷涌充斥了口腔,满得我几乎窒息无法吞咽。仿佛深林中的山涧般不断涌入,挤压,充盈,全身的纤细血管受了召唤似开始扩张蠕动,心脏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地底。双腿发抖发软,战栗得几乎想跪下。我紧紧捏着他的肩胛。所有感官来不及接纳这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快感,眼睛没有任何意愿要睁开。听得到他的笑声。轻轻的,如同絮语般清亮,断断续续的笑声。他架住我的腋撑着,而这支撑的力量却越发虚弱甚至颠倒了方向。泉涌的速度缓了,薄了。如鼓声般远远传来的他的心跳渐渐虚了。他开始控制不住喘息。而当我想要结束时,他冷却的手却拢住我的脑袋大力重新撞上了自己的锁骨。

来吧。他说。

只有服从他。永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愿服从他。重开局,已尝到的甜头让人越发渴望他仅剩的温度。让身体充盈——接近自己的起源,承认它,服从它——如此令人怀念!我听到嘎吱作响的杂音,好半天才模糊反映过来是他的背脊在被墙壁碾压。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冰凉的无节奏的吐息拂动着我的头发。刚才还拽着我的头的左手早已脱力搭在我肩上。生命正从这具精美的躯壳中飞快流逝。那鼓声缓了,静了,……消失了。

我甩开他无用的钳制跳开。心脏跃动得好像马上就要逃离我苍白的身躯。画面停滞了三秒或许更长。他——甚至已站不直的他忽然掀开眼盯着我。那双仿佛丁香在雨中凋零的眼睛隐隐充满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嘲讽。仍旧轻笑如铃,摧折着每一条神经。

再次从棺材中醒来,不必睁开眼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这感觉跟夜里腐朽冰冷的空气一样明白彻底,不容我不接受。带有他气息的一切已经全部消失,就是这么回事。我推开棺材盖坐了起来。房间里漆黑一团,唯一的些许光亮来自阳台外。四肢还很温暖,如沉睡在母亲怀中般令人安心。他的血液还包裹着我。精挑细选,曾在他身上流淌又转嫁到我身上的血液。

外面喧嚣的人声在耳中放大了三十倍。黑夜拥抱并压制着我的四肢。我试图回忆昨晚的事,太阳穴一阵刺痛。那血液仍在我体内慢悠悠地流淌着。它一直保护着我。或许还将保护我很长时间。而我——最终,终于——不再被它需要。

——坏掉了。

那一瞬确实衷心感觉到了轻松,以及随后降临的更轻寒的……恐惧。

 

在气势逼人的手下面前泽田纲吉永远改不了自己怯生生的姿态。年轻的枢机主教干咳一声,努力庄重严肃看向六道骸:“辛苦了。”

“哪里。恕我冒昧,您要相信这个情报么?来自吸血鬼的情报,是否要再斟酌一下?”

泽田纲吉抓抓头发。踌躇了会儿,瞥了瞥骸的黑色眼罩:“对不起,还派你去做这个任务……”

“KUFUFUFU,为主教效劳是我等的荣幸。”骸近乎傲慢地行礼,“那么,我退下了。”

 

六道骸离开——回教会后不久我也离开了这个村庄。长时间留在一个地方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即使全村人都努力避免,这几天内也有几个人身上生出了可怕的黑斑。它便是这种一旦松懈就无孔不入的东西:同我一样。

只是想阻止他——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前阻止他。把他们全部除去那个人才会收手,在他看来这与我赞同否定没有丝毫关系。但我必须——哪怕他会更恨我——即使恐怕不得不面对一切归零。必须去。手指都在发抖,无法好好静下来思考理清逻辑,幸好脚步不受控制。

——不,这次并不是为了任何人。


·下卷·


我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在父亲死后她使教区的神父死心塌地迷上她,最终达成目的,她病死后,我便由这位老实的神父抚养。

印象当中她是位非常漂亮,从未有过闺中密友的女性。现在我已想不起她的脸。由于年纪太小甚至没被允许靠近棺木。过了很久才终于恍然大悟我是参加了自己母亲的葬礼,是我的母亲给埋到地底下去了。人的感官非常神奇,意识到这点我并没因为怀念母亲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第一个复苏的感官是嗅觉。它忽然记起了那天喷泉般浓重怕人的百合香。接着我脚一软,差劲地呕吐起来。

伟大的杰索夫人死后半年,十一岁的我开始恐惧死亡。我成了神父眼里神经脆弱的可怜孤儿。“他连看到黑色都会发抖,这孩子。”神父总是这样说,进了教堂才匆匆换法衣。

神父死时我二十二岁。他是被吸血鬼咬死的。千真万确,要说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亲眼看到了全过程。那个吸血鬼没注意到我。他爬进他的棺材。天蒙蒙亮时我潜过去撬开那具破棺材,学着样用力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想我还是喜欢这个城市,尽管死尸堆积腐臭难堪,尽管许多教士在这里转悠,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

离开的这三个月并不大好过。猎食完成后还要去探访目标人物,血也不怎么好喝。感觉非常——烦躁。挑选对象猎食也好,一个个排查处理也好,都变得麻烦起来。他不在就全无动力,连呼吸都累,实在非常无聊。

确实很想回到他身边去。有时也担心这个善良过分的不及格吸血鬼万一被教会的人逮到怎么办。但这念头存活超过不了三秒,总会被涌上心脏的焦躁不甘全然淹没。

有些困难吧,认出这些人?帮你搬家到佛罗伦萨的,照料过你生活的,为你驾过马车的……大多数人你甚至不知道名字。看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过去哦。

 

回到佛罗伦萨,不得不面对无处落脚的问题。不想住酒店。再好的习惯都要时不时被打破几次,否则生活,尤其是我这种无穷的生活就太无趣了。开始没什么地方想去,就在当夜亲爱的受害人家里呆着。之后一个选项在一个绝妙的时机于脑海中浮现,就像微风不小心拂击的银铃,我蓦然忆起那个漂亮的大阳台,宽敞精致、熊熊燃烧的壁炉——他的修道院。

没有找人打听,觉得还是自己找了去更好。它或许已经坍塌、废弃、封锁——之类的都没有想。游戏成功,在远处眺望它朦胧的轮廓时我对自己说。大门上仍挂着早已形同虚设的锁,脆弱得仿佛再触一下便会灰飞烟灭。那么也就是说六年来再没人涉足,这个地方……我忽然起了玩心。绕了大圈,深呼吸,回忆那时的步骤,爬上了阳台。

拉开窗,灰尘喷鼻而来,一时间呛得难以呼吸。圈手椅脚的包金脱落得斑斑驳驳,茶壶也已锈得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如果他在,那个里面曾偷偷藏着棉花糖的橱柜仍旧触手可及。我堵塞了蚂蚁爬行的轨迹。天花板角落上的蜘蛛从网上垂下来瞪着窗边的我。手指一凉,碰到了冰凉的金属,低头看发现是最后那晚我摘下来随手搁在桌上的金十字架。旁边的花瓶倒是空的,积了一层灰。那时它是空的吗……?

第一晚我在那座不大的修道院里散步,一遍一遍地走了很多圈,走了一整晚。没点蜡烛。

他有记录的习惯,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练习已然生疏的母语,后来就上了瘾,想起来就会写上一段。写东西时他不允许我呆在附近,总是把我推出至少三米远。所以我只有——通常在房间另一头的扶手椅里蜷着,等他兔子般的消瘦背影忽然一震,把那本厚厚的朱红封皮本塞进抽屉,偷偷找机会瞥过来看我。

“有什么关系,给我看看啦~我也要关心小正有没有在外面被奇怪的家伙搭讪啊~况且小正看它的时间比看我还长,也要考虑我会不会嫉妒……”

“什么搭讪——白兰大人!其实什么也没有……总之您不许碰——哇啊!不要过来!”

青涩、乖巧的平凡少年,会慌张掩饰也会耍赖,脸色苍白却显得生机勃勃。我不在意那本东西的具体内容,那是假的,但那个时候——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确实也觉得,能得到这些反映,也就够了。

他逃走的那晚,我被他支出去时并没意识到就是今天。回到房间,壁炉仍自顾自燃烧着,人却不在了。柴木里似乎夹杂着纸,边角尚未燃尽。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多此一举的小把戏……可悲的自嘲,我对着卷起来滋一声崩成灰烬的信纸发了一会儿呆。

或许该谢谢你从来不相信我会放你走。

虽然失去视力不过四年多,却是在孩子变作成年人的关键时期。四年的时差使他的心志与其说落后于实际年龄,不如说恰好与那张白皙的娃娃脸相符。意识到即便持续回忆,有些技巧、经验也已模糊的他,开始如饥似渴地填充自己。印象中那最初的一年我们总是马不停蹄在各地游历,几乎形影不离的一整年。

所见到的每一种色彩在一番搜寻后才与脑中陈旧的概念对号契合。初生婴儿才有的每时每刻的惊喜,一次次确认自己正在活着。这让他的眼睛放出奇异的贪婪光彩。连一眨眼都舍不得,这么着急——我这样戏弄过他。

而他也只是抿抿嘴唇往后一缩,微微脸红起来而已。

“啊!说了不要买那么多棉花糖,你又吃不掉……白兰!已经掉在地上的请直接扔掉不要拣起来玩了!”

跟那时的他在一起,好像自己也成了孩子。见惯的风景由他的眼睛看到了别的光彩,做惯的事情,由他的认知得到了深得近乎谦卑的感激。这些感情光一样刺得心脏闷痛——他像一个人,被拯救了的一个人——越发强烈,越发尖锐。

而每一天的每件事,每分每秒都有了意义。不舍得闭上眼睛,不舍得白昼降临。记得一直在说什么,又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走在他身边,只是看着他,只是向他微笑。

真是白日梦一样的日子。

他走了以后,我在原处又住了两个多星期。临走时开始找那本厚厚的日记。翻了很久很久,各个角落查遍了都没有——按他的性格一定会把它带走,踌躇挣扎好一段时间后哭着把它烧掉吧?

那个低着头,兢兢业业挥舞羽毛笔的沉默背影,不容拒绝地清楚闯入。

——诶~小正那么喜欢记录啊。这样下去这个房间放得下吗。

每天为了猎食都要走相当的距离,凌晨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慢慢踱步,倒有些阔别的怀念感。只是那里的窗永远是黑的。里面没有人掩饰着期盼等待,也没有人算准时间温上红茶准备点心。

在那里落脚的第三个夜晚,一如既往摸黑在宅院里游荡的时候,我找到了那本日记。

 

——在猎食前犹豫……被他嘲笑了。

——还是非常怕那个东西——棺材。虽然炉火通明、环境绝对安全,仍然连看都不敢看它。黑色的,封闭的,冰冷的,深而静、永远不会有任何反馈,只有无止境适应、坠落……无法想象那个人怎么能忍耐一个人躺在那种地方。更无法想象的……是早已彻底失却对明日渴望的他,究竟遭遇过怎样的事情,才能维持那种坚不可摧又近乎透明的笑容。

——总是单纯得可怕,或许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无负担的幸福。

他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

——用眼睛再次看到真正的佛罗伦萨很不好过。满目的死亡……以及绝望。站在他们当中感觉自己非常卑鄙。接受了那种东西的我……还不如干脆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会比现在更好过吧……

——今天跟他一起出门时被人跟踪。他走得很快,我也是能勉强被他拖着走。那个人开始措辞严格激烈,他像泥鳅一样应对从容……我想他一直看得见那人的心思,才故意把他带到……很漂亮的男孩,头发闪闪发亮……请求将自己变作他的同类。他把他吸干后拍了拍被碰到的领口。

“你很熟练呢,这一套流程……”

“毕竟不是第一次,嘛,能想到这点在人类里也不算笨?”大概是过于兴奋,只是刺激他的虚荣心就得到了回答。

他应该会比你更像样哦。再之后试探提这件事,他笑得模糊不清。

……我是他的囚徒……或者宠物……但被此束缚的却是他。

相信这点活到现在的我非常卑鄙。

——从来不愿想起现在我是什么东西。如果在那时死了就好了……

——那个眼角的刺青,怎么看都像是眼泪的样子。

离开他会怎么样,我开始想这个问题。没什么可担心的……没有谁他都能过得很好……他从来谁都不需要。

——得把他支开。

……之后的事情……

 

翻出它时想其实现在再看已经没有意义,不过用来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很快全部读完,这句话生生断掉后就是大片的空白。

序列已经排到结尾,戏也该演完了。我听到声响。锁掉落在地。层叠零落的脚步声。三分钟后我睁开眼睛,站在房门口的是个金发、面容疲惫、眼神惊讶的男人。没记错的话,他叫斯帕纳。

 

·尾声·


那时他转身撕下纸页想写些什么再走,手抖得握不住笔。后来还是什么都没留下,边缘破碎的纸全进了壁炉。对那个房间的印象定格在空气里溢满的棉花糖甜香。当时他想,你们这些可怜人,你们在这该死的尘灰弥漫的世界里默默穿行了多少年啊。】


【我亲爱的,“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我精心将这个愿望缚上缎带送给了你。只要你开口,我会给你整个世界。而你呢——你却不想要我。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你的眼睛望向人世。你从来都不想要我。】

 

“啊呀……晚上好。”

银发美貌的男人自在悠闲地倚在圈手椅里冲我微笑。月光从阳台薄纱洒进来。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皮肤却如象牙般奇异地反着光。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不知该作何反应。我并不认识他,如果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么抢眼的人,现在一定记得起来。而大脑没有任何反馈。发呆时我站在那里,他亦不动,看着我。那双眼睛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浅紫,透明,不温不火,仿佛无数植物腐尸浸没的沼泽上蒸腾的浊雾。

手指抖了起来。这里太冷了。

下一秒壁炉里瞬间蹿起火苗。火光灼烧月光晃得刺眼。我惊愕地盯着他。那笑容灿烂非常。他的衣角仍旧静静停滞着好像一开始就已粘死在椅子上。柴火滋滋烧着,温度逐渐上升,我的脚开始刺痛。恍然大悟——真迟钝,除了他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就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了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他的笑容比刚才有些冷,眼神亦越发锐利。一瞬间我感到很不舒服像被人干脆利落解了剖:无法确定那是否为错觉。

“我想不妨跟你说说话。”他重新开口,礼节高贵而语调傲然。这让我有点怕却也放松下来。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你果然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呢,斯帕纳。”

“失礼了,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不代表不知道,是不是?”他漫不经心对答指了指对面,示意我坐下。动作纯熟自然,好像这里真正的主人。未免觉得不舒服但还是坐了下来。进入这个地方——见到这个家伙以后我就已别无选择。

“啊哈……真不简单。能这么快意识到这点你是第一个。”

……果然是……那种东西。

“失礼的很啊,斯帕纳。明知道我是看得见的。”

“啊,是吗。”不知何时我的手居然已从口袋里摸出了棒棒糖。拿在手里放也不是,干脆就拆了。身体反映真是诚实,现今前途不明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再来一根——叼着棒棒糖说话未免含糊不清,也不必替他考虑:“那真是对不起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对我的这个想法作出任何回应,说明它是对的。等待的时间里我乱七八糟胡思乱想起来,时常走神想些别的,惊醒过来意识到现在的情形不禁双肩战栗,又不知不觉再度思想恍惚。房间逐渐亮堂起来,暖烘烘的更加剧了这一恶性循环。为了清醒我不时看对面的人,至少得看清楚杀了我的人长什么样——这样不知是充满希望还是绝望的交叠思想在大脑内肆虐了许久。

一块柴木烧透了,啪一声断裂开。我一惊回神,四肢好像被不知不觉抽去了热量般阴冷。他看着我。要开始了。我下力咬断了棒棒糖。

“呐呐,他从以前开始就那样么?”

他兀自开口。我着实没有想到开头是这句话,乍一下没能反映过来,只能含糊看着他。那双眼睛几可说是诚挚的。

“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又非常恐惧死亡;既不能放弃我,又僵持着不愿陪我下地狱……虽然原来也料到的,没想到他这么顽固,弄得我很头痛啊。”

他口中的他和我脑中的那个人是绝对的同一个人。原来就知道的,可笑的是却还要一遍遍对自己这样重复。接受一个事实比认识它要难太多。这种说话的口气与我曾经想象过的一模一样。而实际面对起来却无法抑制心脏缓慢冰凉。才不过多久啊,甚至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来历——却已不知不觉慑于那超出常识、傲渺一切的气场。比空气更轻,那么轻松就渗透了皮肤。

于他是否也是同样……醒悟时已无计可施?……

“所以我想了一下。”

我一震。他的笑颜媚眼如丝。

“只要把那些现在还束缚着他的人,把锁链斩断,就行了。”

心脏供血一定停了一刻,然后疯狂跳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手撑着雕刻精致的头,指甲泛起石英般的反光。我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怎样,如果骤然变白也实在无话可说。心脏跳得痛。大脑一片轰鸣。镇静点!我对自己吼,你早已知道的——进来时你就已经料到了!镇静——什么才能——

“他不会……这都是你自己一相情愿……这样只会把他推得更远。你不了解……”

“斯帕纳君,我会生气的哦。”

这句话让我莫名其妙就真的镇定下来。白发男人挑了挑眉。我清清嗓子。说实话我真怕那一瞬发不出声音,或许那样我就永远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做不到。”原来让声音显得稳操胜券这么难,我直视着他满不在乎地重新叼起了棒棒糖。“从头到尾你只看到了你想看到的。说到底,你根本不了解他。”

这次沉默的时间像是一整块坚冰。他表情变得微妙,仿佛微风拂过静止湖面上的一片落叶。它给人他在认真思考的错觉,而实际深层的覆动却更……我的脚筋在抽搐。话说出口就带走了所有隐在内部的力量和热度。如果这句话胜不了他我就只有灭亡任他宰割——这个希望微薄到什么程度?这差距……

他忽然瞟了眼我身后。那里应该是——门。逃走?怎么可能……那为什么?……

“因为有别的客人来了。”他转回视线笑道,“嗯,蔷薇十字的同伴没告诉你吗?从一开始……他们就一直跟在你后面呢。”

 

—— “如果你这样做,我会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血腥的新年礼——佛罗伦萨居民大多以这个词配合划十字概括1839年末那个夜晚的一系列现象。包括入夜开始从各处小道纠集后出城的大批疑似搜查队人马,城外某处荒郊焚烧了大半夜的大火,以及翌日凌晨,一些大胆居民偷偷潜去该修道院废墟看到的焦尸遍野鲜血淋漓。

“渎神呀!”立刻就有激进的信徒聚集到骑士团总部抗议:“你们通过武力毁灭信仰!”而因为骑士团大门紧闭无人回应,这场抗议一直到天黑才不得不散去。流言却也通过这个方式从小部分知晓的民众口里传向其他城市。大街小巷居民们大肆描绘渲染了那一夜火光烧天、夜落惊雷的不祥征兆,更有好事者挖出几个月前的落着第三次梵帝冈会议印戳的搜查队名单贴上路边墙头。翌日上面已落满爪痕脚印。

即使掀起这样的谣言骑士团也没有丝毫动静。黑色大门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悄无声息漏出了一条缝。勉强可称作针对几个月间“骑士团解散”“偷袭蔷薇十字”谣言的公开宣告也是有气无力,实在叫人确信那里躺着的十几具尸体原来披的都是黑色披风。而真正令人起疑的是蔷薇十字教会从头到尾的沉默。很快坊间便出现了新的传言,一个丝丝入扣可信度极高的版本。它的主题是,蔷薇十字与骑士团并没有内战,在那夜大屠杀他们不过不幸扮演了闹场的牺牲者。真正沾满血腥的杀手是那种超出常识的生灵——讲故事的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低声吼道:一只吸血鬼!

这个版本之所以风靡,很大原因建立在事件刚刚发生时就已根据不明渠道流出来的某位当时在场的骑士团军官的原话。

“我们的部队抵达了那里,二层有些火光,似乎不只一个人……长官下令按兵不动,他是蔷薇十字的神父。……接着似乎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甚至连是男是女都非常模糊……接着忽然大脑就一片空白,好像大脑被人拿了出来一样……等我回过神来房子已经着了火。我踩到血泊,一个同伴的尸体躺在那里,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而他明明刚才还站在我身边……”据说那个年轻的军官说到这里痛苦地缩了缩肩膀。“周围几个同伴好像跟我一样才刚回过神来,瞳孔呆滞像死了一样……那地狱绘般的画面……我吓得动都不敢动,听到了一个朋友尖叫我的名字才回过神来——我的右手也烧没了!”

很难说那个建立在它基础上的逼真传言在民间出现了怎样的影响。总之有这么一段时间,入夜后赶到最近的教堂点上一根蜡烛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日常活动。

那不是我们能应对的。真是最黑暗不过的冬天——提起那异常寒冷的几个月,这个抱着婴孩的妇人与所有人一样心有余悸。

 

我遇见骑士团的人是在那个夜晚后的几个星期。作为当时在场的幸存者受传唤秘密前往梵帝冈接受质询。一个星期内我们几十个人被锁在全封闭的修道院,虽然受到相当严密的监视,却很快因为一位原骑士团高官的秘密活动达成了情报沟通。在听完我的陈述后那位英武的军官沉默了许久。“看来真的都一样。”他说。

我也是因此才知道我们被囚禁在这里的真实原因。几十个原来立场、阶级、职位完全不同且素不相识的人给出的口供匪夷所思却如出一辙:记忆最长时的也只录下了“抵达修道院”及“着火”。当中长长的一段,着火前的事或任何可疑人物,在场的人均全无印象。

“可你又不是搜查队的人,怎么会在那里?”军官临走前忽然奇怪地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表示我连这也不记得了。

“谜团重重。我也不记得那时我是因为什么事被派过去的——那种破修道院!”

 

夜里又做了那个梦。场景照旧是在那个烧毁了的修道院,里面的它虽然荒芜却是完好的。我居然认出了它,明明从没去过那个地方……在我的视线对面有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跟我交谈的态度熟捻非常。接着画面切到了修道院的前庭。那个人影回头对我说了什么,接着突然蹿了出去。

梦的这一段并不清楚。第一次梦到它时我甚至不明白它到底代表了什么。那是一段漆黑浓稠的噩梦,好像无数马匹前赴后继往前飞奔落入沼泽的哀鸣。他如一柄利刃刺穿寒风。尖叫此起彼伏捅着我的耳朵,前庭那里原来站着密集的人群——残缺的肢体,手或脚,赤红的飞溅的血液——

忽然一块燃着的柴火在黑夜中划过弧度。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数不清的火雨越来越紧地追着那个身影——却烧着了那些黑披风,火海迅速蔓延吞噬几乎听得到滋滋的噪音。火人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爬向修道院,很快连房子也烧了起来。那白色的身影忽然定住了身影,侧过了身。表情看不清楚——不,我看得到。他在笑——那张脸上沾了血迹的脸,他张扬地勾起了嘴角。

画面就此完结,下半夜的梦如一块柔软的灰绒窗帘温暖安定。听得到有个声音断断续续说了什么——却不是那个人。那个声音一直说着什么却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音调尖利刺耳,语速快得惊人。

每当我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时梦就会结束,每次都是这样。这个梦我从未告诉别人,从没这么想过。其实它已经解决了一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为什么我清醒过来手指焦黑,右臂脱臼。

 

比如走在前面时感觉得到后面人的目光,淡淡的,却那么紧密地追随着。仿佛能够穿越无尽的黑暗,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后。

而有时又感到悲哀。你的银发,薄冰般的双眼——为什么偏偏无法,哪怕一次,浴着耀目的阳光穿透我的视线呢。那样强大而美丽的你,忘记了笑容以外所有表情的你;用那种方式,全然承担了我的死亡的……你啊。

 

在那片火海当中找到他的时候,一身白色的他正如飞鸟或蝗虫般疯狂撕扯噬咬着溃散的敌人。火焰烧伤了他的肩膀接着燃了教士们的披风。竟然无法动弹。那瞬间我竟然无法动弹。时间停滞,被空气中的血液粘住了手脚。动啊!……

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我回过神。他回过头。

世界瞬间寂静下来。他确实停下了动作。白衣残破,右肩至腰爬着一条赤红的、长而深的伤,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血泡。右眼几乎烂得辨不出形状,左眼直直望着我。寂静、沉敛,冰一样通透。我手脚发冷。已经多久没见的——沾血的嘴角忽地漾开笑容。

他在我面前三步被重重击到肩膀。

人群逐渐升起,缓缓涌了过来。清醒过来时我已蹲在他身边。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了。完全没有丝毫挣扎。笑容几乎是释然的。不应该是这样,他不应该是这个反映啊——

我看向那些人。四年前我曾发誓要与他们并肩作战。远远站着斯帕纳,手指焦黑的火海制造者,我的老友。四年前我所期待的——进入神学院后我一直期待的这一幕——

喂,你这个疯子,其实你就知道吧——原来这一切已经走到这个地步?

 

……他们逼近了。

 

看来也只有随你的心愿啦……从此以后这双眼只望向你所愿见的事物,这心脏只为你跳动。就由我来映照出你的存在,只要你还需要……这地方真冷,简直像你的棺材……哪怕无尽的黑夜、哪怕全世界都与你为敌——便随你同行吧。

 

如一段干枯的灰烟推推搡搡蹒跚大片焦石荒原,曾挨过了那样的日子。那些有的没的许许多多无差别穿透过这日渐透明的躯干。没有回音,从未拥有过渴望。只有恐惧。只能不断拒绝……而世界越发陷落为无法回避抹杀的漆黑。

惟有你为它们流泪。惟有你不曾忘却。

惟有你一直保护着我。

 

他再度醒来的时无法睁开眼睛。非常痛,但这不是主因。身体也无法动弹,肢体仿佛被摔碎了后粗糙拼接起来般没有实感。身下很柔软却全无温度——是自己的体温吧?

他很想笑,并没来得及笑出来。因为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一只手轻轻的抚摩。如同冰凉的鸟羽不着痕迹擦过了作痛的关节,耐心,细致,仿佛海滩上拣着贝壳的孩童,痛感却被采撷去了。手臂,右肩,胸口,奇异轻盈甚至温暖起来。接着那只手戳上了绷带下他的眼,定定停住了。那一瞬他几乎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就这样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而那只手却悄然落下,犹豫着,最终以手掌覆住了散发下他的双眼。

“对不起。”他语调很快,故作的平板淡漠,“天快亮了。明天天黑前我会离——”

他没能说完那句话。那只刚刚伤愈的右手忽然抬起,准确找到了他的脸颊,轻轻捧住了。他没有动。那冰凉的指尖试探着小心翼翼划过了他的耳后、下颚、额头、眼角。有点痒。那么轻,简直像幻觉,比清晨拂过丛林的簌簌微风还要脆弱。有冰凉的液体滑过掌心,那个人努力开了口。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入江心脏一紧,慌乱感觉到手下的身体挣扎了一下,又再次更努力地震动了声带。从那里挤出的嗓音虚薄又嘶哑像一段焦黑的树枝。那一刻他没来由感到慌乱想要逃开。他实在不知道——他害怕再度——

……你回来啦。他说。

 

——即便形态改变,时间流逝,也未曾有丝毫损伤。明亮,那样耀眼美丽,却又驯顺……不可思议,好像把星星握在了手里……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吗……

——这像不像过去?你还记得吗,其实正像那个夜晚……

 

白兰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他冷得一激灵抬起了头。那人透明的脸色几乎与绷带融为一体,没有嬉笑嘲弄,干净得像未落地的新雪。

“小正、小正、小正。” 他放开手柔声唤着,神态诚挚得简直有些落寞苦恼:“有些事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一定非要我说出口不可?”

 

……来不及埋上那阔别的肩头。他终于泣不成声。

 


FIN。

 


♪:《Red Moon》 Kalaf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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