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更多

【Fantasy of Eden III】弄潮者

“我是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晚我很饿,他在给我弄吃的。我就在卧室里趴着,听外面器皿碰撞的声响。等得很无聊,有风吹进来,就去关窗。趴回原位后一会儿突然听到又重又急的脚步声,我抬头同一秒他猛推开大门——我知道你表情的意思,那时我也以为是他切伤了手或者累了让我换班——但他站在门口只是瞪着我不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皱了整张脸,问我‘你刚才是不是摔了一跤?’

“我也真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他撇了撇嘴(不瞒你说,那样子真是特别可爱),一边转身出房间一边嘟囔奇怪了那我刚才怎么会突然听到咚咚几声。他带上门踱回厨房。我还是很饿,所以重新抱了个枕头——

“你睡着了?吵醒你真对不起。我说过嘛,这不是什么精彩的好故事……平凡无奇。结尾?结尾就是因为他离岗那几分钟,生肉都成了熟肉,当晚我们一起挨了饿——就这样了。他围裙都忘记脱就慌慌张张跑过来——那不过是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我不知第几次再度爱上他的一个极普通的瞬间罢了。”

 

——“只让它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Fantasy of Eden III“After Eden”

《弄潮者》


奇怪的是,1380年以前没人想得到六道骸日后会成为一个神父,哪怕在最荒诞的幻觉里,由他本人使劲幻想也白搭。这件事本身就是极不可思议的。1380年,端着一银盆水果走向主人的仆人可能在餐桌前一步突然抽搐着跌倒、在深红地毯里瞬间且永久性停止呼吸;一位医生可能在走出某幢红砖房后摸到自己肿大的淋巴结;一个贱民可能凭着一副健康的身体、无人宅邸里的财富和“该死的,连死神也不爱”的运气富甲一方。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六道骸竟然能被判定与神父一词“绝对”无关,无疑证明此人,至少从某个角度来看,有一些强过命运的特质。

但关于1380年后这位前教堂穹顶绘师的经历,传记作家的意见却分成了两派。有人认为他早在还抱着锄头时就娶了妻,短暂的婚姻以夫人暴病身亡结束,他因此背离伤心地想投向城市将生命交给瘟疫,却在途中经历了那致命的一咬。也有人反驳以蓝发绘师来到城市时偷偷摸摸的状态,显然当时他尚未得到高一等婚姻能提供的自由之身。“是另一位比一个农庄主之女尊贵得多的人物,甚至我们有把握可以这样说,正是掌握着那个时代的极少数伟大人物中的一位,使这个可能成为神、也可能成为恶魔的极端特殊之人(尽管当时与其他数百受着庇护的农奴别无区别)脱下了黑色眼罩,让那只众人皆畏的血红之眼真正开始在无尽的长夜中闪耀了。”

“这算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本,可惜对那位尊贵人物的描述太过空泛。大概只有你能凭这只言片语拼凑出那位东方贵族的美貌——怎样,引发美好回忆了吗?”

“没想到你喜欢这种题材。其实说故事我很擅长,还能省掉很多无用的形容词。顺便说一句,对东方人的相貌特征,你了解得不比我少吧?”

“离喜欢很远,打发时间倒是可以。我还以为你会对它感兴趣呢~真是太遗憾了。”

我把脱下来的斗篷搁到一边,他耸了耸肩又开始翻那本泛黄的书。视线一接触他就挂上满脸笑容。惯常伎俩,彼此心知肚明,我也对他笑,权当省略客套话的替代物,再没比这更简洁明了的“好久不见”。但大概这也是我无聊过头的理解:白兰·杰索的笑容是这个世上罕见的比空气更无内涵的玩意儿;鉴于他在一小时前隔着三个餐桌和一辆简易马车大声叫我,在我坐下后又不抬头专注看完了那本传记、现在才开启语言功能的行为模式来看,“好久不见”这类殷勤的礼貌词汇,显然也不存在于他的世界中。

我拖过他桌上不知热了几遍又冷了的茶和点心。他当然不会介意。就路边小旅馆的水准来看算是过得去——可惜没有巧克力。

“喂,骸君!”那家伙两眼发亮叫起来把书摔到桌上要我看,“这里写你后来掘开了坟墓把自己埋在了隔壁。你真的跳进土里了?感觉怎么样?”

感谢店主的漂亮女儿,附近似乎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既然你闲得无聊大可自己去尝试。左后方三米有个棕黑皮肤的大商人一直在看你,右手边的小贵族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往这里凑了好几步——不需要我在这里答完这些荒谬的问题吧?”

“今天很匆忙嘛~真是难得一见。赶赴塔兰托镇压内乱?啧,所以说人真可怕,尽管理由总是很可笑,送同伴下地狱却又总这样热切。”

我伸手拿斗篷:“过奖了,在这方面我还远远比不上你。你好像已经彻底进化成了新种类,如果这个外壳能换大概也早被你舍弃了吧。”

他笑起来了。晃铃铛似的,隐隐露着牙齿,好像一位聪明的外交官听了个拙劣的笑话,右手食指还轻刮着传记的残破封面,再度抬起下颚看我时是一脸加深的、更惹人厌的笑容:“骸君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趣,就算是我也过着很普通的生活哦~”

我KUFUFU想起身走人。他突然抢白:

“那就给骸君讲个很像‘人’的某个人的故事吧~”

有人蹭到我肩膀,抬头就对上店主女儿灿烂的微笑。向上帝起誓,我真恨自己对着香气四溢的巧克力蛋糕愣神的那几秒;谁知道会因此赔上多久时间?

……早知道就选把舒服点的椅子了。

 

白兰·杰索轻叩了叩桌子。

“主角是一个意大利青年。”

“他的人生经历了两次冒险。第一段是在他24岁以前,充斥着意大利乡村的苹果香和煤渣味,想来你不会太感兴趣。24岁以前的冒险使他获得了之后所需要的‘基础’及‘一切’——姑且这么概括吧。

“24岁后冒险成为了生活本身。没有办法嘛,生活需要浓缩为一种,这行为又伴随着无法回避的风险。但他很快又厌倦了,甚至恼怒——夜晚过去,只有你知道有几个人刚刚抵达了上帝的脚边。当你走出某条肮脏的小巷,世上的凡人们却从你前后左右熙熙攘攘穿涌不息,乞丐走向只有你知道那里有什么的垃圾堆时仍旧面无表情,好像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投石海上的一缕微澜,这个世界无论何时都能以它的浩瀚无垠沉默着嘲笑你——这不是很讨厌吗?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所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前次冒险的直接结果其实是他必须竭尽心力来使自己不无聊(除非打算在某天愉悦地走进火堆,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同时知道的是,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即是给自己造一个称心如意的玩偶。这个玩偶,他极其自然地判定,也必须同他自己一样——为同样的事情,拥有无尽的时间去烦恼。

“然后他就这么做了。

“之后一段时间内无聊再也没来打扰过他的生活,这一度使他以为已经战胜了这个永恒生命中最大的敌人。但实际上——看你的表情已经知道啦,骸君——这只是个成本有些大的玩笑。我还是加快速度吧,骸君选椅子的眼光真是太差了,前奏拖太长也没什么意义。需要注意的是,这段短暂的间奏里不牵涉任何人为力量能造就或改变的因素,没有错误、纰漏或悔恨。一切都是必然,正如夏季的蔷薇秋天必然凋零。

“时间是一个黎明。很好的黎明,有浅而透明的日光。无需征兆,水到渠成。他的那个孩子穿着白衣服,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质地。若他未曾从岁月侵蚀中逃离早该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但现在的他却仍旧如此年轻……这让我忽然恍惚起来,不知不觉靠在房间门框上。他坐在窗台上,背影清瘦却挺直,双手扶着窗台上的横木。慢慢抬起了头,早晨的风拂过他浅褐色的头发。下一秒,如被那微风吹走一般,就不见了。甚至窗台灰都未被搅起,他就这样在七楼窗台上、在他父亲眼前、在即将到来的朝阳的窥视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直到日光从那个窗口浸入抵达我的脚尖。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了,我前所未有认识到了这点。他最终接受了自己作为屠杀者的存在,因此不再需要我。大概只有我的死亡能让他少一点耻辱和痛苦,这又是他永远得不到的。所以事情没有别的结局可言。奇怪的是我没有什么可惜、难过的感情,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迫于时间我睡了一觉,醒来后离开了都灵。”

“我不得不提醒你……为了表示我在认真听,”我瞟了他一眼,不小心叉上的蛋糕差点滑进红茶杯,“你已经说了至少三次‘我’了。”

“啊,骸君很介意?我以为你会再等一会儿才得意洋洋揭穿我呢。”

懒得说话,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同时张望四周。我需要一杯热巧克力,尽早睡去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

 

“第二次冒险是在那之后。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源于一个意外……某天处理后事的时候不小心扯开了那人的斗篷。对没有挑选对象癖好的故事主角来说真是不受欢迎的惊讶感;托它的福意识到那件斗篷的意义:他发现他的猎物里不知不觉掺杂了数量大到不自然的神职人员。

“这是极令他遗憾的,因为这些按他品味挑选的猎物中不少也曾让他感叹过年轻生命的鲜活与美丽。因为情绪问题真正开始思考这现象的原因已是一段时间之后:为什么一度热爱炫耀那身法衣的圣职者们忽然都给自己加覆起了屏障?又为什么忽然都涌上了街道,好像巢穴被暴雨冲毁的蚂蚁?

“是突然明白的。那天应该是一个商人的家庭聚会……不对,是去教堂做了弥撒……算了,反正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总之走出门时又记不起落脚点在哪里了,说实话一下子连自己现在哪里都很模糊。眼前是一盏盏亮起来的灯,耳里是酒器打碎的声音和异乡语言的歌。出门后他一直往左拐,不断左拐,因为姑且还记得上次是不断右拐——人的方向如果能再多几个就好了——左拐十几次后看到了那令人豁然开朗的一幕:几个拿着斗篷的神父和一个还剩半口气的垂死老人。前者围绕在趴在泥地里的后者四周。其中一个在哼赞美诗,另一个正用钱袋里的佛罗琳金币奏愉快的乐曲。

“大概是见过的最滑稽的职业混合体,使他久违地惊奇了许久。感觉像孩子第一次用母亲的一粒小珍珠换来一大堆糖果——对事物概念的更新,风驰电掣将他不久前还模糊的神智拖到了现在、此刻、此地。那些最仁慈的强盗中的一个又死命踹了那老人的脑袋一脚。站在阴影里的他的注意力凝聚得甚至感觉那是一个炫技式的慢动作,简直过了一世纪之久那只底板沾泥的鞋才碰到地上那些灰头发。他几乎屏息注视着,然后听到了——只有他的耳朵听到——那声细微的咔嚓。

“只有听过的人才会懂得……那是种危险的、能瞬间唤起一切可称为本能之物同时瞬间摧毁它们的声音。正像一道卷着沙尘石子铺面袭来的深黄飓风,或是将要落雷的阴霾天空喉中压抑的粗哑低鸣。厌恶,深浊得简直能随时化为实心实体潜入世上的所有黑暗之中。它疾速超越感官边界使人无法辨清这战栗究竟是源自内心的否定冲动还是仅在皮肤表层跳跃烧灼的自然兴奋,但喉咙却真的一点点干渴起来,眼睛尖利得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他退到更暗处,完全下意识——复数人的脚步声,他们分手了——有人穿着皮靴,有人踩着了地上的垃圾,有的呼吸声逐渐离开他的耳朵,有一个脚步声……仅有那一个……正正好好向他走来!

“如果要回忆一生中最信上帝的时刻,他的记忆不会选择其他任何片段。他几乎怀着感动的心情耐心等待那脚步接近。短暂的几分钟里他把那声响的主人想象成森林里一只柔弱的兔子,即将撞上蛛网的一只蝴蝶以及站在焦渴大地上的农民盼望的一场大雨。强烈的自己此刻与所谓的‘绝对’合二为一的狂喜甚至淹过了最终对上猎物惊恐双眼时对那张脸和那身酒气的蔑视反感——怎能亵渎神赐之物?——他看到那疲惫不堪、脸部肌肉如雨后泥地的神父眼里自己微笑的影子,那个吓呆的人脑海中一秒都未浮现要逃——

“‘晚上好,神父。上帝让我在这儿遇上了您来忏悔我的罪过。我刚杀了人,昨晚也做了,过去几百年中我从未与这罪孽分道扬镳。我就是一个您和您的主人最恨的怪物。现在你要怎么办呢,先生?拉开高高的衣领让我瞧瞧你的脖子还是把你手上的油灯砸过来?’”

他说完后我又调整了一次坐姿,半晌没听到后续。那家伙注意到我在看他后装腔作势干咳了一声,压低声音开口:“那个,骸君……我口渴了,能不能让我咬一下?”

我连叉带蛋糕对准他的鼻尖进行了投掷,他抓起桌上的杯碟作盾挡掉攻击。我的叉子和蛋糕在一声清脆的“叮”后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拣,起身的表情显示在我看不见他脸的那几秒里已完成了情绪缓冲。

“……最终也没有逃。”白兰·杰索耸了耸肩。

“他慢慢地往后退,往下倒,好像浸了水的布料一样整个人软下去。他一直看着我,用那种好像连转动眼珠的力量都被抽走一般徒然的视线。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看得到泛黄的牙齿,听得到喉头浓痰的声音。最终他退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不动了。我以为他会就此彻底瘫在地上,却错了。我看到他的腿是直的,没有弯;他的身体往后倾斜摇摇欲坠,却没有蜷起。仿佛前一秒还魂飞魄散的那只卑劣老鼠仿佛就在我眨眼那一瞬被偷换成了一个人,虽然全身被极度的恐惧占据,但那仍是一个人。好像我之前看到的全是幻觉……都只是过度兴奋中臆想出的情景……然后我发现那个人的表情变化忽然停止了。他哆嗦的嘴唇合住了,脸上的每一条先前支离破碎的线条都被某种意志强行扭直。它们开始呈现出那种……赎罪……悲痛……接受……那种真正基督徒的表情。他在心中呼喊上帝,脑内闪现着刚才断气的老人倒霉过程的片段,最后闭上了眼睛。现在我已记不起这个人大概几岁、高矮胖瘦如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唯独那种表情在脑海中扎根留印无法消除。他把我视作他的宿命,视作正义和信仰遣来惩处他的信使。他用他的死使我成为我厌恶的东西!兴奋的幻象骤然消失,反感又回到原来的高地。我再不想看他一眼,甚至多吸一口这浑浊的空气。所以随便拣了块断砖,割断他的喉咙就走了。”

 

“几天后我又找回了原地,没有进那条小巷,在附近酒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告诉老板我是意大利人,刚从异乡回来,正在寻找失踪的亲人,有人曾目击他几天前出现在附近。我暗示那位圣徒亲人,‘多么难以启齿……噢,听说,他做了让自己和家人乃至他侍奉的上帝都蒙羞的事情……’,然后那位络腮胡老板和聚过来的人们就把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这是惯常的经验:离开某个特定地点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回来时即使目睹剧烈的变化也会转而认知为惊喜,但当你离开某个环境十年、二十年或更久,却会更倾向于全盘撇开它。你会判定过去的东西已随风逝去,懒得再寻找曾经的蛛丝马迹。分水岭选项就出现了:左边的叫‘重回世界’,需要大量耐心、激情和好奇心;右边的叫‘那么就再见吧’,只需正午的阳光或比较旺的火堆。这个世界至今没有被我亲爱的同胞们占领,就是因为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选择‘右边’。

“不时有人对我的无知程度发出惊叹,‘你之前在做什么,在那座森林里猎虎?’酒精使人开口,七嘴八舌的各种信息在我眼前拼凑出一幕幕新奇的景象。一个时代已经消失,一种信仰摇摇欲坠。从那个极冷的冬天开始,黑衣骑士们的剑趋于钝化,圣职者的呼喊嘲哳难听。‘因为敌人展现出他们蒙受上帝恩宠般的能力,’老板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渍泡沫,‘猎虎?你的枪……你的剑能一瞬间抹杀别人的记忆吗?’

“他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对我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我立刻强迫他说下去,回忆具体时间。那时我心中突然涌起了的强烈的想要听他人提起那件事的冲动——我的执着让老板困惑地翻了翻白眼,差点背过身翻下椅子——他大声问起了四周的人,那些人又问别人。最后酒馆角落里一个自斟自饮且已微醉的棕发青年让他的嘶哑嗓音粗暴地结束了这乱哄哄的讨论,‘1389年,你们这些老蠢货!那是1389年的冬天……’

“1389!多么令人怀念的数字……有人大叫不对,说与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在他们还年幼时说过的故事不合。叫的人没有几个,他们几个也没有达成统一。忽略这小小的间奏,那落魄学者的一声尖叫使整个酒馆里所有‘人’忽然被同一种沉寂击中。我因内心某种奇异的感动而闭上眼睛,更多人避开彼此的视线猛灌起了酒。有人呛到,有人打着嗝,许多颗心脏砰砰跳动。直到几小时后我架着那位有些头昏的青年学者出了酒馆、告诉他我想多听听他的研究和故事、松手任他软绵绵的尸体滑落到地上,那种寂静仿佛还黏在我的衣服上没有消散。

“极其不可思议,我后来认识到……漫长的时间里我明明确实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却好像一直只是透明的行尸走肉。早在我还能记得的时间以前,我已不再关注所谓世间的态势。我从未关心过那场大火灾引起的恐慌从上到下遍及了多大范围,也不知道在人们眼中法衣早已不是需要敬重的存在。几个铜币就能瞬间给自己镀上圣徒的外壳,代表上帝和自己家里饥饿的妻儿搜夺他人的财富。他们的老前辈——连那些无论哪个时代都一如既往顽强的盗贼们间也开始流行给自己买一身奇异的制服。路遇信徒,他们要求奉献;如有反抗,他们的匕首会割破对方的口袋。那身衣装仍旧令人敬畏,只有这点讽刺性的没有变化。蔷薇十字已经枯萎,也没有神圣的骑士团,现在他们都是‘那些亲爱的发着抖的贵人们’了……我才没有纠结于那天那位倒霉的强盗到底是不是神父呢骸君,原来你还没有睡着啊~”

我用力皱了一下眉头,提醒自己要保持走神的状态。跟着他的步调走没有好结果。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看到了我这想法而陷入沉吟,人往后靠,本来撑着脑袋的手平放下来,视线挂在桌面的某条木纹上。但他再开口时我立即意识到这是错误的,甚至错觉他的神态变成了自言自语,他说:“有时我会想如果他看到了会怎么样……会在教堂里点火然后望着十字架化成灰烬吗?类似的想得出很多种可能,结论都是幸好他看不到。

“最后我把那位学者的尸体拖到了某个公墓,然后是一个闪念……骸君。”

我正准备让两条腿舒展一下,专心的盘算蓦然被打断,就抬头瞟他一眼。

“还记得之前我问过你什么问题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

“……你……难不成……?”

他一下就对我露出类似儿童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我把自己埋进土里了~给那位学者挖浅坑时边挖边想不知道地下的感觉怎么样?不知不觉就躺进去了。”

 

 “柔软。这是第一也是最强烈的感觉。随着深入也有各种纷繁的异样感,但却如万川归海一般所有感官接收的信息最终都只加深了对它的印象。甚至每一根头发都能自在舒展、生长,与水下的封闭、密实、难以忍受截然不同……那样宽松、温暖、诱人入睡。我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进入了睡眠,或者说切换到了睡眠的状态。在那片丝绸般柔滑的黑暗中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通过泥土间九转曲折的缝隙缓缓上升,听到朝露滑下枝头被土地吸收。远处抬着尸首走来的人们的脚步声会给我的眼皮带来轻微的震动,偶尔有人不巧踩实了我头顶的泥也令人不快。实际上——正如你理解的那样——‘睡眠’这一行为只在四肢进行了。由于感官和思考功能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严格意义上不应被称为睡眠。但我确实闭上了眼睛,所以还是这么说好了。

“我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久。偶尔稍微活动一下四肢,同时确认饥饿感并没像我预想那样锯裂躯体。白天我倾听上方人的谈话,夜晚便听各种昆虫在不同地方爬行的声响。不……大概不能称为听。不再因为我想要知道而吸收信息,只是单纯、完全的‘接收’。‘我’成为了大地,因此几乎丧失自我的概念……有时想如果人们不幸选错了地方掘下看到了我会闹出怎样的事?怜悯地重新将土撒到我脸上还是尖叫地四散逃开、带着桃木楔再回来?

“很奇怪啊……温度没有变化,温暖的感觉却变质成了麻木和寒冷;明明与世上最宏大的存在融合了,却只有极致的孤独感每日加深。有生命的不断行走,无生命的时时刻刻被投入土中腐烂。我耳中听到世间的一切、比任何人都了解它,它却又与我毫无关系。周围的土质没有因为异类的掺入发生变化,大地只是毫无区别将一切吞噬。若我不存在于这里,过去每晚死去的人们的历史末页将无法书写;若我存在,这个事实却如一个透明气泡,大概只有戳破时才能初次得到验证。这大概就是所谓墓碑的意义,哪怕一块再糟糕的石头或一朵野花,它不是生者对死者缅怀的标识,只是必将赴死的人们对他们都无法抗拒的最终敌人的恐慌和臣服。我躺在那里,面向上方是太阳和生者,下方是泥土与死者组成的千层糕:但生与死的分界线究竟如何定义?只是不停行走着即应受到赞美吗?只是换位眠于地下就该老实从属于永恒的寂静,死者果真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吗?我耳中万千人们的脚步,与地下漫漫昆虫掘洞之声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有一天我集中精神试图与亲爱的邻居们达成交流,直到另一个白天的人们到来,没有一只小小的昆虫萦绕我的指尖。接着我离开了泥土。往上掘时并不知道那是夜晚还是白天,其实也无所谓。指尖终于触碰到空气,触感是温和的。我的眼睛露了出来、脑袋、上半身,我坐了起来。非常好的月光下我和三米外一个呆滞的人影对视了,美丽的花束刚刚从她手中落下。我缓慢进行了久违的主动呼吸,知道自己还将继续生存下去。只有光能够触及我,也只有光能够毁灭我。明明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睡眠,当我站起来时,躯体所感到的却只有疲惫不堪罢了。”

 

“之后我重新开始了以国家为单位的‘不断左拐’。时代转变,‘在森林里猎虎’也成了能逗乐小姐们的妙语了。每到一地我就选择一个新的职业,这也不再能引起他人的惊奇。有人在异地遇到我时用极具深意的笑容询问我‘现在是谁?’,我回答在墓场巡视或经营郊区的某片花圃,有时邀请他们下个月来参加我的婚礼。他们会大笑着往我手里塞一只酒杯。触碰到的手温度滚烫,墓地的营生不断,这仍旧是一个不错的时代。

“有件事大概要说。我曾经以为早已死在那个黎明的某个人,竟然在塔兰托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地方的酒馆老板是个不太好套话的老人,我也并没想到几只漂亮的银器能引出如此价值的闲谈。一小时后我来到他的后院拜访卧床休息的员工。老人说前一天他昏迷在酒窖门口,醒来却连自己什么时候去的酒窖都不知道。最近这种莫名其妙的贫血事故多起来了,老板送我出门时话音压得很低,但愿不是新一轮疫症的征兆。我安慰了他。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谁有这样的力量、谁有这样连记忆带创口都要仔细抹杀掉的神经质。走上街道看昏暗的天空,感觉到一种空渺的茫然和忧郁感正搅动内脏。我没有再去寻访他人。

“大地中的小冒险留下了一个奇异的后遗症。塔兰托、莱切、苏莲托、那不勒斯,每到一个地方我会习惯性寻找开阔的土地,探它的软硬厚薄。原先由各地人之万象不同拼成的概念地图被土地细致的区别取代,我能与任何一个花店老板彻夜长谈了。有几次我也试着重新进入土里,但总是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假使‘进入土中’是跨越一道特殊界限,恐怕所有人都只能以那种状态通过一次。这很令人遗憾。对我而言,其实每一个夜晚都是在那道间隙里游荡嘛。”

“故事本来这样就结束了,但现在还要再加上一段。不久前故事的主角在撒丁岛一位猎物的脑中看到了他老朋友的脸。通过一段时间各个方面的了解,他惊奇地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古老生命以更特殊的途径幸存了下来。于是闲得无聊的他立刻从撒丁岛回到了本土,在一家给过路商人提供食宿的旅馆耐心等了两个晚上,终于等到这位老朋友坐到他对面一如既往凶暴地吞食巧克力甜点。同时还想问一句,这位不知为何现在还受教会权力控制的怪物,真的曾掘开云雀恭弥的墓把自己埋在旁边吗?”

……我忽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人了。已经半夜,或是更晚,曾经喧闹的商旅们早已醉醺醺地继续赶路或是摔进房间呼呼大睡。听得到后厨传来清洗盘碟的声响,水声,零落几声鸟的尖鸣。我和他在大堂中央,只有油腻桌面的木纹听到了一切。我感到疲惫,摘下了眼罩。他的眼神并没有因这一动作产生戏谑或调笑的变化。我的眼睛干涩,就眨了一下。

“两天。然后我被人挖了出来。接着有人就整天整夜围在我身边。太吵了,所以我要求得到他的宅邸,把一个十字架藏在衣服内层,重新开始走在泥上。这种回答能不能配上你的故事?”

他还是笑了,是那种许久以前我就印象深刻的笑容:下颚略低,眼睛眯起,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一轮蝶翼。他偏了偏头,将那本老传记推给我。

“骸君啊骸君~你这么有趣,当时怎么不是我咬了你呢。”

“要听我对你这长篇大论的感想吗?”

 “当然!务必。”

“现在的你没有永恒时间里能够绝对相信的东西,疲惫让你潜意识里否决变化,你知道危险所以试图调整却徒劳无功。如果现在有任何途径前往新世界你会毫不犹豫且享受它的风险,但你永远不会走到阳光下。在你真正化为灰烬落入土地的时候,你不会想起今天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而且你还创造了一个麻烦的怪物,当他想要做什么时连你都无法束缚他,而他甚至还没体会到真正永生绝望的百分之一。”

“真严格啊骸君,是在教廷学的说教模式吗?才没有这么夸张呢……” 他吐了吐舌头瞥向门外,沉吟片刻后又对我笑道:“他,不过是我的脚踝罢了。”

我不置可否:“不过托你无聊故事的福我确实想起了些事情。这次反过来听我讲怎样?”

他眨了眨眼,没有别的表示。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正有力跳动着,就往后靠在直椅背上,望着他头顶的木梁开了腔:“四个小时前我经过附近一个乡村。我记得不久前那还是个荒村,仅剩的活人在埋葬了鼠疫亲人尸体后都逃去了更荒凉的地方。但刚才经过时却听到了几个年轻人的声音。我就下车往里走,听清共有五个人,其中四个正大量用着我从前曾在这片地区老人嘴里领受过的咒骂污蔑词汇。对打劫没兴趣,我正准备回头,第五个声音响起来了。真正佛罗伦萨口音,好像很久都没听到那么地道的——我藏在角落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争执不下,那个人似乎厌烦地别过头去,乌云散开我一瞬恰好瞥到他的脸:浅褐色头发,戴眼镜,瞳孔绿得发亮,异常年轻的白皙东方人脸庞。一时间我真觉得特别眼熟,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

那本古书被袖风带起又扑通落在桌上。我看着对面已空的座位,把剩下的半句戏剧性描述咽了下去。残破的门板后知后觉吱呀作响起来,好像在惊叹几秒前某个人以多惊人的速度夺门而出。如果这对父子间存在相似点的话,那一定是他们都不适合于世界,他们只适合于彼此。我忽然想到。所以刚才他会那样冲出门去。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对他们二人总是不够大的。

我又饿起来了。想扬声叫人,却发现不知几时连后厨都已经一片沉静。只有红茶还剩个底,便一饮而尽。站起来舒展完四肢,我用最柔和的动作慢慢把我的直背木椅拆成了烂木条。往桌上丢了枚金币,就仍向雾霭沉沉的深夜走去。

 

FIN。


Appendix

I “Kyrie Eleison” 《砂》

II“Red Moon”    《蛾与蝶》-《what the widest cannot tell》-《千昼千夜》

III“After Eden”   《弄潮者》

(*“Zachariah”  《沙之书》)

 

“如果说唯一的天堂就是人们已失去的天堂,我知道该如何为我身上的某种温柔而又非人道的东西命名。”

 

Fantasy of Eden

~君を知ったその日から 仆の地狱に音楽は绝えない~

<自从知晓你的那天开始 我的地狱音乐不绝>

 

 

from 2009.11.15 to 2011.8.8

All Fin.


评论
热度(1)
©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