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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Medea

最新的梦色彩单调而美艳。记得清清楚楚背景是一片爱尔兰人眼睛似的灰蓝。粗重铁链被无形手臂拖动的叮当响声拖沓摩挲起来,他没有挣扎,眨眼的工夫那些链子忽地惊醒从四面八方的灰蓝空气里蹿出来,吐着信子瞬间缠紧他的四肢、脖颈,最后罩住双眼。视野便忽然变作了俯瞰。通过这双透明的眼睛他看到一个仍在簌簌颤动的铁链的茧,触角硬生生破空绷着。深绿的藤蔓从锁链每处缝隙争先恐后涌出来缠裹了难看的链条,每条藤蔓都以它根植的东西为养料噼啪开出了雪白的花,凋谢时却是染得鲜红的。

 

“是谁的手突然穿过冬天,惊醒并将我埋葬。”

 

对于单身父亲来说,不知不觉深夜就成了最佳工作时间。亮着一双眼睛敲打键盘时伽马恨不得把明日名单在列的客人通通叫来一次性解决,以便明早能像个健康正常的爸爸给小女儿做早餐。他大力戳了一记回车,几乎把键盘打穿——响声让他一惊,下意识左右身后观望起来。亮着一盏灯、拉着窗帘的普通房间。下意识呼了一口气,默默嘲笑自己多心,重新转身继续工作。

所以窗户那里忽然响起一声“咚”的时候,伽马是满心想当作错觉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

忽缓忽急简直像音乐,三响齐发就是交响乐最后一记定音鼓。伽马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居然已愤愤盯住颤抖的窗帘,最后蹭一下跳起来,猛得甩开碍事的帘子撞开窗户。

一下一下丢玩着石子,坐在窗户底下潮湿着草丛里摇晃着惹眼的白脑袋。好像悠然自得观赏夜景,两条修长的腿忽交叠忽盘起没有一刻安宁。听到上方的动静,侧过肩膀扬起脸,又是绚烂的笑容:“哎呀,父亲,还没睡么?”

如果场景位置提高个三层楼,愤怒的中年医生换成情窦初开的少女,无疑可以连修饰都不用直接搬进八点档。而实际伽马只是居高临下撑大眼睛瞪着那张好像贴上去的笑脸,瞪得精疲力竭他僵住一张脸,冷哼。

“你是想被警察带走还是进来?”

窗下的青年耸了耸肩,丢掉小石子抹了抹眼下的刺青,垂下眼睑羞羞怯怯道:“我没钥匙呀。”

匡当砸上窗大概是唯一的泄愤手段。转身去开门,默默赌咒将来决不买一楼的房子。白发青年熟门熟路找了干净衣服去洗澡,伽马瞟了眼他换下的破烂外套,估计原价抵得上他半个月劳动所得。

冷场时,伽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轻点。”

白兰状似恍然大悟,跳进沙发后笑道:“你这么忙是准备去相亲吗,父~亲~?”

“混小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思春泛滥?”伽马吐了口唾沫冷脸看他。白兰不置可否,利落地叼着绷带卷起袖口,左臂上一条蛇般蜿蜒的砍伤触目惊心,他专注地一圈一圈绕、缠紧,表情纹丝不动好像根本痛的根本不是他。弄完注意到伽马的眼光,他抬起脸无声问“有什么事吗”似得偏头冲他粲然一笑。伽马心脏一抖,瞬间简直想抽自己,干脆抽昏过去算了。

……不得不说几年过去这小子真是越发长得好。没心没肺又风情万种,媚眼随便抛,就算他现在接个电话淡然跟对方说“对不起,我这个钟点有人买了”也没什么好惊悚的。这样想起来还要气人。因为你很不幸他现在口口声声管你叫爸,因为他曾经粉团一样天真动人的时候你是亲眼见过的。

倒真是怎么都理不清的关系。尤其你的继子是这样的祸水,想要拥抱他就跑得勤快,要是打算彻底丢掉,他又主动缠上门来。

伽马出去倒杯水的工夫回来人已经不见了。端着杯子在那里白白多戳了三十多秒。他搞不明白的是这混小子忽然回来不算罕事,但居然回来弄伤口,实在是希奇了。想到这里,不由又啐了一口。

 

案例97号:创伤后应激性障碍。本人经历严重车祸,担任驾驶的姐姐重伤,母亲在爆炸中去世。其人住院期间噩梦频发,持续时间约两个星期。出院后接受心理咨询,创伤性回忆引起强烈的焦虑与生存内疚。基于特殊原因,病人拒绝药物治疗。

 

看到小家伙在水龙头边跪着,走近了发现是在洗手臂。一次比一次用力、几乎掐得一层皮都快剥下来般用冷水冲着,手腕上本来的淤青没有丝毫好转,周边皮肤泛起病态的淡红。好像那样还不够,忽然收回手拽下眼镜把脑袋塞了进去。水流越急,点点滴滴汇成小溪沿着皮包骨的脊椎滑落下去,很快白衬衫湿得蝴蝶骨尽数外现。肩膀一直畏冷诚实地微微发着抖。入江拧了水龙头甩甩头发,水珠飞出月牙一样细碎的弧度。不小心脚一滑跌坐在地,也没爬起来,就用发红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和嘴角。古板的眼镜在手边躺着也没有戴上的意思,往后一倒,手撑在背后仰头朝天,近视的视线不带焦点盯着天上惨淡的半个月亮。

白兰扑上去缠上他冰透的后背,往脖颈里猛蹭了几下,模糊笑道:“亲爱的,我今晚有约你偏偏这样,叫我怎么办?”

(虚弱的)肘击。入江摸索着抓回眼镜利落站起来才戴上,绷着一张脸回头瞪他:“要办的事办完了?走吧。”

不着痕迹掸了掸被撞到的领口,白兰撇撇嘴瞪大眼睛,露出一脸纯真表情:“哦呀,居然比我还急~ 你讨厌这地方?我以为你原来的家差不多就这样呢~”

入江抿了抿嘴唇刚开口准备反驳,肩膀猛一颤,连忙捂嘴扼杀喷嚏。白兰挑了挑眉,延长尾音摆出体贴的表情不再追问,“那么,接下来去哪儿?要不回去重新喝过?”

“你不是有约?还是想让剩下的右手也挂彩……?那里已经没人能站起来服务了吧。”入江皱起眉头,走近时掐了他的左臂。白兰哇哇叫痛,扭曲着一张脸抱着手跟上:“是是,是我不自量力,不该用了别人的东西不给钱~”

“……那也没让你多管闲事搀和进来,你不是……”

白兰耸了耸肩跟在后面。

“伤口你处理了么,我可不想欠你人情,呃……”后面强作姿态的话语没能说出口。刚回头一颗微笑的白脑袋竟已迫在眉睫,终究在他强扭过自己脸庞凑上的瞬间瞪大了眼睛抵抗不能。

放手,看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白兰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笑了。

“看看你,小正……这样就扯平啦。”

 

他想起从前。入江正一是穿着一身白衬衫西装裤好像要去参加鸡尾酒会一样走进PUB的,低垂眼睑却昂着骄傲的头颅,喝酒的状态一看就是不入流的新手。对不起,便宜货会让我胃痛——这句名言当天夜里传到大小巷名媛站女用到口角酸,白兰看到的是不算大的地方唯一瓶像样的波尔多在他头顶爆炸时,鲜红的液体让他的棕色发丝一缕缕贴垂泛出艳极的冷光,同时迅速染透质地良好的白衬衫,映得上半身曲线开遍了血红蔷薇。

这小子,他真是进来勾人的。浑身上下的邀请信号火星爆炸似得肆无忌惮。稚嫩又老练,眼睛波光流转又爱理不理。既是慷慨就义的烈士,又是迷路的纯真爱丽丝——这么说吧,不管是什么目的,他抱着这群人早就糟蹋完了的青春,天不怕地不怕闯了进来。

青春的概念包括他有权在你流着口水凑上去摸他脸蛋时骤然拉下脸破口大骂,有权身无分文时赖着喝最老的酒等着别人主动付帐以换取沾着他唇印的酒杯,有权在地方老大带着小弟拥来要说法时懒洋洋掀一掀眼皮,道一句大叔你该回家陪老婆孩子去,接着不管不顾敞开大笑。

白兰一直在边上冷眼看着,心里骂真是活见鬼。他年轻时这么干那是步步为营才换来今天银狐金钱豹的位置,这个小毛孩再怎么装老装破却是天然本性纹丝不染,打肿的眼睛一眨就让你觉得刚刚是往玻璃浇油漆。

这,该死的,叫他简直——嫉妒。

最早一次接触和这天的情况差不多。讲话火药得罪了个不该得罪的人,被一群早看他不爽的小鬼头们打得鼻青脸肿丢进小路自生自灭。白兰路过那里,正好看到他挣扎着醒来,摸索撑着路边的可燃垃圾破烂杂志无用地扑腾,最终还是因为体力问题瘫了下去,被打肿的眼睛没精打采地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不叫不骂,一句不说。

人通过伤害他人获得成就感时想要看到畏惧和绝望。你无法使一个以绝望为食的人再往下堕落,正如你无法将这烟雾朦胧的深夜再抹黑三分。

论长相一般,性格不坏但至少不是能陪他到赏心悦目的类型,手细脚细一看就知道不是能一起招呼两下的玩伴,至于某种场合的工夫,那倒还是函数考卷上空白的未知数——所以不过是菜园里忽然蹿出的野草撞进鸽笼的小母鸡,作为牧羊人他只想看看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之后自有头号二号以及其余公羊赐予公判。

被埋在少女漫画成人杂志里的入江少年皱了皱眉头撇了撇嘴,后来白兰知道了这套动作表明这孩子经过强大的心理斗争即将提出丢弃要命的尊严麻烦别人的指令。比起之后的第一次还算客气,他说,“那个,你好像不是跟他们一伙的……能不能把我送回家?”

……哎呀哎呀,这种情况,真是明显的越级犯规啊。

白兰·杰索慢慢笑出了声。躺着的家伙茫然地翻了翻眼睛不明所以。他跪下去掐住入江可说走型的下颚故意吐息暧昧。那么,他说,酬劳就先付定金吧。

 

好在各自皮相都是十足抢眼,想找人随便抓个混混过来横七竖八描述一下特征就成。有的时候,比如嫌膝盖上的女人口红涂太厚香水太便宜,白兰倒还真会想念起某个昏黑清晨某条乱糟小巷某个青涩少年的乖巧可疼——姑且这么定义也罢。

这样的偶然多几次就成了惯例。这样的惯例多几次就成了生活。

好处多多。欺负过招惹过他的人开始对入江正一保持恐惧,大概至少会维持到白毛家伙离他远去为止。而本人对此并没有丝毫感激。唯一一次可算友好的主动发言他皱起了纤细的眉头,盯着他说少豆芽菜眼镜仔的乱叫,我是入江正一。

地点通常是入江的破公寓,因为白兰不喜欢收拾,入江也不会主动来找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入江被人灌得昏迷不醒上下其手之后。类似情况仅发生过一次,入江酒醒后一脸烦躁,揉着眼睛晃了晃脑袋,食指撩开衣襟瞥了眼,抬头面无表情望他:“是你?”

白兰只是倾国倾城地笑,顺势缠上他的四肢软软压上去:“有一次是我哟,亲爱的。”

接着入江推开他探手去拿眼镜,期间别过脸看不到表情。白兰没硬别过他的头,他对悲哀的表情很感兴趣但,他对入江的问题本身更感兴趣。摆出受伤的表情表示清高与炫耀自己的伤痛无异,傲慢得他恨不得摔破了碾碎了再踩两脚。在这方面入江确实投了他的欣赏底线。床单上出现的红白液体不需要别的来稀释,即便它来自漂亮的眼珠。他挺喜欢入江,所以把他弄到手。讨厌了会扔掉,在这之前不许他和其他人玩耍。这逻辑再顺畅不过。

所以那时他顺手拣回破眼镜架上入江发红的鼻梁,官方笑得流光摇曳羡煞旁人,道请多指教喽,小正~

“诶,小正是深度近视啊~那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戴眼镜,认错人岂不是很糟糕~”

“并不想看清楚。况且——”

况且你们这群人,不也都是一路货色。白兰默默补充完后翻起身趴上他光洁的后背,嬉笑着咬住了他的耳垂。

 

最开始入江说他没工作,白天在家里搞搞业余活动:陶艺。白兰想象他扎起头发套上围裙捏陶的样子,对着墙壁笑得差点岔气。他不是没注意到入江特别注意保护双手,戴眼镜打耳洞都不在乎偏偏见了戒指就像十九世纪的丈母娘,就是实在没想到他居然是玩泥的,哪块陶土不会被他的戾气捏碎?

顺过气后他对着墙壁调整微笑,白兰跟墙壁说我才不信咧~小正的手指应该更贵一点~

可以说这是他之后每两三天就犯贱般跑去那小公寓摆笑的最初理由。有偿劳动抱他回家后就走了,他居然打心底里后悔。三天后傍晚他上门,入江应门的表情微微惊恐,额上渗着细细的汗。白兰一边挤进门缝一边笑问打扰了,有人?接着看到地上一大箱CD,唯一认出的名字是巴伦伯依姆。入江关上门正迎上白兰人畜无害的微笑,眼神锐利得他心惊。

“我觉得小正漂亮的手指适合更贵的东西。”

一周后他送来白色凯特斯弗,要求他演奏。入江冷着脸拒绝,意料之中。但偶尔入江以为他睡着时能听到琴声。试探的音符演变成犹豫的演奏,最后触电般断掉。每次、每次,同样的旋律。

“尾指剧痛?”

“有时。”

入江抿了抿嘴唇。尴尬时常用的表情。像被逮了现行抄作业的小学生。

白兰心里切了一声,没劲,接都接不下去。表面没表现出来,反而昂起头纯真优雅地微笑:

“那,教我弹琴吧。”

 

你可以让他痛,可以让他怕,可以把他毁得乱七八糟。但下次见面时他有权慢条斯理抬眼笑问你是谁。伤口再慢都会愈合,你无法让他不忘掉。

地狱之暴亦不及女人之轻蔑……哎呀,好像用错了台词?

白兰坐下来,用十秒钟把围巾叠成标准好看的形状,开始劈啪劈啪剥开心果。他往搜索引擎里输入江正一,跳出无数乱七八糟的结果。他给自己丢了颗棉花糖,眨巴眼睛往入江正一后面加了钢琴,立刻一矢中的,准得自己都一惊。

语言煽情,记者大概是四十岁女性未婚。他继续给自己喂棉花糖,眼光上上下下扫荡知道了个大概。吹了声口哨,挑了挑眉毛,顺手弹开旁边红衣女郎推来的Vodka Lime,别过头摆出个官方笑容:“不好意思,今天没带钱呢。”

“而且有约哦。”他又高兴了,扣上笔记本往吧台一靠,笑得波光摇曳银铃飞扬,“是皮肤漂亮得一颗痣都找不出来的钢琴家哟~”

女郎冲他笑,他会心地笑过去。越发觉得懈怠,只盯着门上的铃铛盼它早点响。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确实想法还是为了配合对象跳成了初恋模式。混合着烟草和香水味的空气,拿着酒杯四处乱转。这里有一群找不到出口的人。他哼起小调。谁来救救这群找不到出口的人?

铃铛响了。他抬起头。

 

入江正一最开始的噩梦还很正常。火海冲天混合着尖叫,闪回最多的是姐姐忽然把自己奋力推出车的表情,一次次轮回,注意力转移给细节,逐渐就心力交瘁。最后出现的是油光满面的大男子主义心理咨询师,一幅了然于心的表情跟他说这叫急性应激性障碍——或者什么别的,管它呢。

他醒过来就开始哭。没声息地流眼泪,好像冰山融了清丽的河流。旁边站着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迭声安慰节哀顺便、节哀顺便。可他还是哭。其实没有人告诉他你姐姐昏迷不醒你母亲已经去世,他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了。他们很快让位,白大褂的医生殷勤得反反复复向他保证手没有问题。入江先生,您的手指没有任何问题。真是奇迹啊,那样的车祸您只受了一点轻伤,很快就能出院了,很快就能弹琴了。请您放心。你的手没有任何损伤。旁人都信心十足,可他还是哭。他们实在没办法,就静静退出去了。

你看神灵多眷顾你,他连血都让别人替你流。

都错了。都错了。他叫不出来,眼泪替他说了。

他不说话,被判定受了太大惊吓导致失语。父母没什么遗产,律师做得滴水不漏。出院回家,助理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唯一暗示他去触碰角落的立式钢琴。他坐到那里去。

助理含笑在一旁听他随手弹奏的音节,摇摆着脑袋。忽然他颠簸了一下倒了下去。年轻女孩大惊失色。他捂着左手倒在地上越蜷越紧,颤抖得像落叶。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听到他说,痛,好痛。

后来一个人躺在床上,入江对着月光举起左手。冷静客观地看他的手真是漂亮,除了漂亮不会有别的形容,光晕里有种完美得能让人忘掉世间一切的柔媚。他盯着左手尾指,它温润如玉。疼痛残留在大脑里。他们都不知道,他在心里重复,有种恶意地痛快。他们都不知道,这无法回避。

入江打发走了助理,拔掉电话线扔掉手机,对医生和经纪人苍白微笑说他要去旅行一段日子散心,带着行李搬进了破旧的小公寓。第一份报纸刊登了“新秀钢琴家惨遭车祸星光暗淡”时,入江正一知道了,他原本是希望有人拦着他,至少陪着他的。他把报纸塞进了垃圾箱,转身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PUB,他走了进去。

 

出事的那天早上他没准备像个普通的失身小姑娘一样蜷缩起来哭泣,但也没打算不让那张看着极其碍眼的笑脸挨上足以毁容的一拳。但这最终还是个梦想。他发现各种因素集结起来他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想要毁灭,偏偏遇上了光芒万丈的国王。这个人的笑容让他浑身发冷。白兰·杰索站在人群里像末世的贵族,尖锐如永不回鞘的匕首。疯狂的家伙,一旦渴求,不彻底倾占、毁灭身心绝不放手——在破烂小巷里白兰眯着眼睛微笑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俯下身,电光火石一瞬间认知抵达大脑,心脏狂跳同时麻木许久的真实恐惧爆炸般点燃所有感官。

理智告诉他完了。直觉告诉他,会死的!

好像被整个摔碎了再粘起来。思维倒退回存在以前超越亘古的空白。听到潮水扑岸的声音,拍打的礁石,一次又一次。

有天入江正一打着哈欠赴约,推开门看到白毛家伙抱着把破吉他在舞池中心没着没落扯着嗓子唱情歌,媚眼甩得像瀑布飞溅。入江心里咯噔一下又很快坦然了。他昂头走过去,白兰把吉他往旁边潇洒一丢,撞上个紫色口红姑娘的纤腰。

 

不差一秒,凌晨两点电话惊世骇俗响起来。不用睁眼睛也知道是谁,没有时间观念且黑客手段如此出神入化者在他的友人群里不会有第二个,全世界也不会有第二个。莫名其妙想到这里,居然有了些温情。

推掉白兰碍事的手臂起来接电话。喂了一声换来三十秒沉默,对方挂断。算不算恐怖片?入江抓了抓头发放下心来。无话可说就保持沉默,斯帕纳就是这点可爱。

他挂掉电话带着静默的笑意转身准备睡回笼。白兰居然醒了,抱着手臂冲他淡若柳丝地一笑,要不要去看海?

“……什么?”

“我说,要不要,去·看·海~”

……要命,还真见鬼了。

 

那天傍晚白兰果然当真,一屁股自动坐到标准音前冲他微笑。入江手足无措。这只狐狸到底不是光凭一张脸混到现在这位置的。想着时狐狸爪已经一戳一戳开始攻击琴键。入江心里一冷索性沉下脸:“我说过便宜货会让我胃痛。”

“嗯?”白兰偏着头嘴角一勾,“那样更容易有快感,是不是?”

大脑没回转过来已被揪住领口往下拖,瞬间倒真要窒息,头昏眼花被拽到他旁边。暴君侧身夺过他的右手覆上他自己的,兴高采烈对他说现在可以开始了。

他的食指压着他的,按下去,等待底下的手掌反映。本以为会很慢,跟得却快得惊人,险些让人疑惑是不是有功底,却到底连个架子都没有。手掌与手背反复摩擦,白兰故意惊叫小正你手指的茧好厚哦。入江默默发起脾气,故意找他手指到不了的空隙迅速连击下去,好像竞技斗牛,自己一点点恶意地高兴起来。白兰本来不动声色,后来忽然出声笑了。入江惊醒过来缩回右手翻出原来的冰冷面具胡乱套上。白兰没阻止,顺势倒上他的瘦弱肩膀搂上纤腰,理由不明,断续笑得愧杀银铃。

“你啊。”笑得喘气的间歇,白兰很是沧桑了然地摇晃脑袋,凑到他耳根轻轻呼气,开口暧昧又调笑。

“你还真是……可爱啊。”

 

看着白兰从上次办事的地方开出一辆敞蓬法拉利,入江站着冲他皱了眉头。说真的这家伙是不是偷车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这只跟他年纪相仿的白毛狐狸有没有驾照。车祸?——车祸。

“亲爱的,听说如果突然关心起一个男人的生命安全财产稳定,就是心理准备要嫁了~”

话音刚落入江已经翻身跳上车,硬别过去的侧脸红了耳后根。看来半调子的戾气已在他的调教下化水化柔,白兰吹着口哨欢快叫那我们出发喽,凌晨三点高级跑车在柏油路上擦出惊心动魄的尖叫,作为私奔背景实在不入流。

很多时候你看不到我眼底的促狭,更多时候你看不到我眼里的真心。这是公平的,因为我没法时时刻刻照着镜子。这是公平的。

车速太快来不及对路边目瞪口呆的清洁阿姨摆笑脸。风声飕飕入江大叫你自杀一个人去的吼声还没进耳朵就给刮到了背后五十米。红绿灯早就退隐到远古时代,白兰看到入江涨着一张脸愤怒地系安全带闭上眼装死,当即大脑一炸猛踩油门时速又飑高30公里。

横扫千里眼睛累了,白兰打个哈欠,慢悠悠缓下来,迎风晃了晃乱蓬的白脑袋。在红绿灯前停下他不经意瞥了眼入江,吓了一大跳。好像睡着了,脸色惨白却扭曲,蜷缩在副驾驶里瑟瑟发抖。红绿灯跳了颜色。一瞬间白兰觉得口舌发干。

……他不会是死了吧?

念头一出来白兰想骂自己。粗暴地拎起右臂拧入江的脸。等了许久入江皱了眉头扭了扭脑袋。白兰无意识吐了口气,回去准备开车,不小心瞥到自己被入江左手死死攥住的衣角。白兰眨了眼,稳稳踩了油门。

该死。他小声骂了一句。

入江醒过来的时候刚赶上日出,车停在崖上,望下去一个红彤彤的球在地平线那边扑腾挣扎。长的短的线条都活了,颜色流动起来。他脊椎发酸,痴痴盯着它,眼泪差点簌簌往下掉。白兰扑到他身上揉他的头发,扒出一片温床埋进去不说话。姿态虔诚得好像挨过漫长的寒冬,终于迎来第一个春天第一个早晨。

 

没有困难。除了早晨海水比较冷以外。面朝大海往后倒下去,沙石钉着脚好像甲板上跳舞的人鱼公主。入江照旧捏着他雪白清瘦的肩胛骨哼哼唧唧,咬上去时走了神,以为那是象牙做的。

 

入江感冒了。纸斤一搓一丢,十多分钟白兰拿了感冒药回来看着他就笑,说亲爱的,你好像庭院白蔷薇丛里的洋装娃娃。入江抄了一大团纸巾往他扔,半途就散成了雪花,落地出奇得近。入江盘腿坐在床上唧咕抱怨着,什么不知限度绝对早死,白兰在窗边撑着下巴姿态像香水广告里的美女,一双眼睛滴溜溜得转。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附在入江耳边轻轻说了句话。接着站直,微笑。果然逮住入江的视线,本来因感冒迷蒙带雾的杏绿瞳孔终于陡然尖锐起来。

这句了不得的话是这样的:亲爱的,估计你还不明白,其实我是会弹钢琴的。

 

——真是无法相信呢,你的无所谓和甘心~

——那是不是要在你面前跪倒,号啕大哭诅咒神灵,大叫我愿以一切换回小指?

——那样……也不错嘛……

 

眼镜被摔在一边,在高等地毯里淹没得悄无声息。从太阳穴渐次向下,亲吻颤抖的眼皮,慢慢放低位置像是深涧探险的旅客。本来温柔得异乎寻常的动作,下一秒异物被强行顶入双腿之间时,入江正一原本满腔隐忍的愤怒瞬间化作了冷彻内脏的恐惧和恶心。

他条件反射去抓白兰的肩膀胸膛奋力要把他推开,无奈同先前无数次一样哪怕他这次着实感到了厌恶也无法对结果造成丝毫撼动。内脏深处传来一阵阵剧痛,他思考无能蓦然后悔不该修剪指甲。顺着撑在他腰间的手臂看上去的笑脸此时没有一丝笑意,他不自觉发抖而视线游移。

白兰轻笑出声,揪住他的头发低喃:亲爱的,我说过不许分心哟。

他愤恨地别过头但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动作让那双浅紫眼睛里最后一丝收敛破灭殆尽。下一秒白兰的手指捅入他的唇齿搅动与舌瓣纠缠,直到幼兽般的哀叫呻吟如碎裂的花般涌出咽喉时他终于没能忍出泪水,混杂着早不知是谁的汗水湿了枕头。

痛。好痛。真的好痛。早已无力抓住肩膀的双手只有死死扒着雪白的床单。入江不想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是否充满了不堪。这样的痛楚清醒时还是第一次领教。没有爱意,没有温存,只是行为上的占有。这才是这个混账一直以来……调情的动作掠过躯体,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却越发冰冷得无法动弹。本来因为感冒昏沉的大脑只求早早解放,却被一次次燃烫内脏的剧痛无可分说全数召回,最终支离破碎。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听到白兰在他耳边一次次唤他的名字。无休无止甚至越发急促,好像溺水的人拼命呼唤圣名。昏迷过去的前一瞬他被迫睁眼对上他的视线。烟雾朦胧一片水光的模糊视野里他惊觉忽然望彻他魅惑眼底深埋的感情,凛冽而癫狂。

那是渴望。

白兰·杰索拾起他冷透的双手亲吻,舔过他指间厚厚的茧,爱惜得像在保养史前珍宝。最后他缓缓握住已无知觉的入江正一的双手轻轻摩挲,太迟的发愿,十指相扣。

“那么。”他对着空气开口,嗓音异常干哑,“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为我演奏呢。”

 

你想要的不是恢复如初的尾指,也不是一生辉煌与琴相伴。受尽痛苦、彻底完结——死去,这才是你的愿望吧。

 

听到静静的海浪声,好像怀抱婴儿的母亲的絮语。他在这片细碎的嘤咛中悄悄醒来,睁开眼望见了漏过窗帘倾泄在墙上的一道月光。迷茫的思想仿佛经了漂洗历了轮回,一片迟缓漂浮的空白。

好像被催眠,脑内存留的指令猛然大喝:起来!

撑起双臂的瞬间腰腹痛得差点重新瘫倒,他咬着牙挪双腿,撑着床站了起来。随手抓了衣服套上,专注数起步子靠着墙壁往房间门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越发钻心得痛。终于抵达,他喘着气按下把手借体重推开门。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甚至空白的大脑里没有这里是哪里的信息,只是走,只知道要往外走。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啊——那闪着珍珠光泽、优雅站在那里的,这是——

他几乎是扑到钢琴椅上的,触到那片冰凉时定心般喘了会气。抬起双手掀开琴盖,这动作却比想象中轻松许多。88个键,月下如水。下意识抬眼望了琴架,杏绿的瞳孔好像灵魂正游离在躯壳之外。他用右手缓慢抚摩了琴键,虔诚的,几乎胆怯。指腹却终于依稀捕捉到了那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微凉、圆润,和亲切。

她像是披着名为月色的蛊惑斗篷,张开臂膀欢迎她走失孩子的母亲。

手指开始活动。它们向来超脱于神智之外。与之前无数次深夜演奏一样,同样的音节,同样的速度,甚至同样呼吸的频率。试探的,逐渐大胆自信,他终于忘记了他曾在哪里不自觉停滞,好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赤着脚在石板上第一次迎风奔跑般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大河般奔腾、充满生命力的旋律从他手下愈加飞快地流逝,越来越疯狂、臻于真正的完美。他终于陶醉了。为自己,为钢琴,为构成这夜晚的一切。这天才跳动的新生手指仿佛不是他的,这有力而鲜艳的演奏好像与他隔着一层雾气。这一夜他弹奏的是仙境的神曲,超脱于所有的人世纷繁。今晚他什么都可以做到,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这焕然一新的天赋。

最后一个音符飞溅出去,他不禁恨起这首乐曲如此之短。双手仍旧恋恋不舍依着键盘。他重重喘着气,好像之前从没喘过气般心中充满了惊诧。额上冒着冷汗,眼前的景物剧烈摇晃起来。他忽然开始惊慌,隐隐的,好像窗帘下的阴影。夜的魔力渐渐薄了。静止在琴上的手指抽了筋,他下意识想攥住左手尾指不让它再逃跑,头脑却忽然清醒了。

他感觉到了冷。一件衬衣到底抵不住深夜的凉意。海浪声重新湮没了他。入江正一看着好像活着的月光感到心底从未有过得清冷镇静。烦躁和痛楚如潮汐般逝去,他已看透了秘密。资格的手指取回,不,还回来了。从此入江正一能够重新演奏钢琴,但他再也不会幸福了。

 

你痛,我无法替你。你不说,我不会知道。

 

下午三点准时踏进著名吞钱不长眼咖啡厅,伽马神经质摸了摸包里突出的碟片内心长叹:曾几何时自家可爱的女儿也追星了啊,这样几年后就会惹上不象样的小男孩再几年就……啊啊啊混帐——下午好,应该有个朋友在等我——看到了,谢谢。

说着被公司里的人看到不方便,偏要在这里,有钱没地儿花,年轻啊!

内心哀号的同时伽马感到悲喜交加,好像真的老了。越发想早早了事回家陪女儿,振作了精神抬头看对面,却被棕发青年寒暄的莞尔一笑吓得差点甩了咖啡匙。

不对,这个笑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果然是靠窗的位子阳光太灿烂了吧……

“手指这段时间没什么问题吧?”

“并没有。之前麻烦医生了。”

“哪里,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旅行愉快吗?”

“唔,不错吧,去看了海……”

冷场。

“冒昧的说,有件事想拜托您。”

衣装笔挺的有为青年忽然抢先诚挚地向他低了头,伽马几乎吓了一跳,忙道请直说。

“这段时间我借住的公寓,里面的一架白色凯特斯弗……请秘密把它处理掉,无所谓价钱,您留下也可以——请您不要告诉别人尽快将它出手。实在抱歉,不想惊动公司那里的人,又想不到谁可以拜托……”

“可以是可以,没什么问题……”伽马有些惊讶地耸耸肩。“只是如果是惯用的琴……”

青年笑了笑像是回答,再次向他行礼:“拜托了。请务必保密。”

伽马也不好再说什么,五分钟后摸出对方的新碟,借着请人签名扯开话题:“说起您的专辑曲目,我身边许多音乐圈的朋友看到没有收入您本人最喜欢最拿手的那首——李斯特的‘la campanella’,都很遗憾地向我追问您的手指情况呢。”

“多谢您朋友的关心。……‘钟’这首曲子……恐怕今后我也不会再弹了。”

伽马沉吟了一瞬,“和卖掉那架名琴是同样的理由么?”

青年怔了怔。伽马忽然惊觉异样,几个月前接受咨询时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人的这双眼睛现在居然清澈见底!接着又骂自己大惊小怪,激光手术也好隐型眼镜也好你难道是第一回听说?自我斗争时对面温文尔雅的青年已经收敛了表情端起咖啡杯,“或许吧,大概……”

一瞬间电光火石。对面的青年忽然脸色刷白,五官线条骤然扭曲呈现出无法掩饰的错愕。猛然跳起来,杯子匡当坠地,咖啡烫了手指却全然不知。脆响引来工作人员的注目。他却只是撑着桌子站着,怔怔望着窗外。

“入江先生?入江先生!……”

“啊……对不起。失礼了。”他回过神来坐下,好不容易惊醒过来接了递来的手帕抹了抹手指,低声道着歉,又半天忽然吐出一句,“我真不敢相信。”

“什么?”

伽马帮着侍者整理桌上桌下一片狼藉,下意识敷衍问了句,并没仔细听他说话。入江正一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发着抖。忽然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往椅背一靠,始终没看一眼收拾着的员工和伽马。

“……我真不敢相信。”

他再度开口时低声呢喃。像是听了个无聊的笑话,嘴角挂着苍白的轻笑。

 

 

FIN。


"Sand Dream" 《Medea》

♪:《Recorded butterflies》Olivia Luf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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