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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迦陵频伽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迦陵频伽》


在旧友的工作室看到那幅画:威尼斯的傍晚。游船像振翅欲飞的水鸟,平铺延展的尖顶建筑像肃立的士兵。他离远了一点,又蹲了下来。那些水便渐渐作起声来,那些云渐渐流动。建筑上恍惚摇曳起星点的橙黄灯火,奇异的蓝紫暮色轻盈如少女的纱巾。甚至画架边零散破烂的布帘都温柔起来。想起了全世界所有的黄昏,触摸时感觉得到微热的温度,大运河的水流无比怜爱接纳环绕,几乎催人泪下:那是他经历过的最美的拥抱。

脚撞到了左边的画板,它的主人推了推眼镜。两分钟后少年低声问了些除原创作者外难以探究的细节问题。白兰·杰索没有回答,定定看向他,撑大了黑眼圈。

少年侧脸波澜不惊,耳根却发红。尴尬确实一闪而过。白兰重新别过头若有所思。他想着别的事。那天他第一次发现入江正一镜片后的眼睛是种别致的颜色,橄榄一般温润的绿。

 

然而白兰并不后悔将自己的私密回忆告诉画的作者。他不认为这行为本身有任何不妥,对象自然也无足轻重。忐忑的大概是入江。这么想时他笑了笑,回过神又觉得鬼使神差。

早晨脑袋还搁在枕头上,嗅觉却先一步醒了。昏沉间只觉鼻尖正出演一场儿童剧的主角,嗅觉是兔子,踩着落叶跑过森林,唤醒树洞里、树梢上、草丛里的同伴一起感受挤过房门缝的油烟味。几次瞪大眼睛看天花板,白兰·杰索在清醒一分二十五秒后慢慢坐了起来。刷牙,面部工程,换衣服——出房间。厨房里的少年刚好转过身,看到他,局促地缩了缩脖子:

“早上好。”

他懒得多话,就冲对方盈盈一笑。

后来入江自动招认了那画的背景,支吾道它并没取实景,现在是他第一次来威尼斯。说完还垂着脑袋咬着餐叉,表情却又像漠然走着神。白兰便从从容容探手拍了拍入江浅褐色的脑袋,轻描淡写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很好揉啊;他认为他不记得自己的手刚沾过油亮的培根。

早晨九点刚过,阳光包裹着皮肤,四肢都懒得动弹。他打着哈欠轻轻一推餐具,早已用餐完毕的少年放下报纸,收拾餐具走向厨房。他探出身子抓过报纸,没翻几页又无聊,想想也尾随进去了。正发着呆指尖刮着瓷盘的入江明显吓了一跳。他笑出声,到一边鼓捣咖啡壶。

“说起来,”

在水声里不得不略提高嗓门。

“饮食还适应?不舒服的话可以直说哦,不必大清早就陪着我对付麻烦的早餐……”

“不,还好……谢谢您……因为已经在罗马住过一段时间……”

最后一个碟子站到队列末尾,他握住少年的手腕把那双手提出水池,抓了块棉布仔细擦拭起指间指缝。将来会变成非常贵的一双手,自己要注意保护啊。说笑着又捏了捏入江有些僵的手指。少年忙不迭抽回双手一时几乎不知所措。他好心递过杯咖啡。入江没啜几口,还是跑出去了。

 

下午他带入江去坐贡多拉,临行问入江晕不晕船。少年受冒犯似皱了皱鼻翼,跟在他后面落上黑色船只的动作并不拖泥带水,反使他好心伸出的手落了空。入江明显对船头六齿铁饰燃起兴趣,他跟船夫闲聊。船过小桥洞时他说着话猛一拉入江衣服后襟,少年一下跌坐下来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叫。船夫打趣的纯正意大利语如同情歌:“两位是兄弟?”

他眨一眨眼,大笑:“为什么不是父子?”

入江回头瞥了他一眼,对上视线又立刻转过身去。

在罗马火车站看到入江的第一眼,白兰判断这个东方少年会是老师都疼惜的学生,却绝非年轻人会喜爱的旅伴。当天他准时抵达约定的地点,等了十分多钟没有任何符合故友描述的青年学生主动上前,准备离开却瞥到一个浅褐头发的小家伙半蹲着面对导航图看得如痴如醉。他几乎叹着气拍上对方的肩膀,以致之后几天脑内粗略只粗略印下了他过于稚嫩的脸庞及无丝毫美感的塑料眼镜。事先准备好的亲切自我介绍进行时入江始终略低着头没有看他,一席话在独角戏中结束越发心灰意冷,他礼貌伸手想帮着负担对方沉重的画具。少年退了半步,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意大利语清清冷冷道:谢谢,不用了。

白兰简直一瞬间就想象出了眼前这个单薄不起眼的小家伙在集体室外写生、热火朝天时独自蜷缩在背光角落挥舞画笔的样子。

晚上十点火车驶离罗马,早晨五点三十入江揉着乱蓬蓬的脑袋向他道早安。他下意识微笑道还有半个小时到站哦,入江点了点头说知道,转身去洗脸。惯见的小孩子第一次出国的兴奋和接近梦想的喜悦并未在眼镜后闪过。衣装整齐的白兰瞥了眼雾蒙蒙的窗外,强压住了打电话给DINO质问入江真实年龄的冲动。

住的地方是白兰·杰索在威尼斯的家,不大,两个人住也不小。之前空了大半年,从前回乡暂住都是进酒店。这次托人姑且打扫一番后才带人进来。装修设备都古旧仓促。正门进去左右两间卧室,入江选了左边,利落拖了行李进去。神态动作都是平平静静,别无好奇、喜悦或失望不满,接近心不在焉。

 

当天夜里白兰·杰索噼噼啪啪敲键盘处理完公事刚准备去睡,突然听到叩门。入江的旅行睡衣过大,跟大门相比越发显得瘦弱。少年开门见山,希望他来看一幅画。

环境跟他想象中一样乱,光只用了壁灯,床上一堆东西乱丢着,大概一回来就开工其他什么也没干。他走到画布前,听到入江关了门。

是贡多拉。第一秒他就知道了这点,快得以致之后思考理由时脑内完全空白。一模一样,似曾相识的经历。被侵占视野的瞬间记忆翻江倒海涌出充斥了疲惫的大脑。细碎模糊的傍晚云霭仿佛凤凰洒落的金羽毛,洒落在河流上的光点正如横跨水面的利亚德桥。孤只黑色小船纵贯画面,他眨了眨眼,它就忽然仿佛一动,渐渐向远方逝去……

他轻吐了口气,肩膀不自觉发酸甚至有些目眩。仿佛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理智被强制剥离。在神智不受任何其余因素影响的瞬间他恍惚觉得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取实景而是威尼斯,没有一丝细节强调却是贡多拉。攫走他意志的某个特殊气场。这个人灌注在笔下的并非任何由眼得到的信息、由耳获得的物质。他拥有那把钥匙,或者说他整个人就是那个所有创造者都梦寐以求的装置:他将自己第一次的“震动”自然而然化作那个世界通用的语言,将那些不可言说的神秘之物的力量毫发无伤沁入了画布。每一笔都是心弦的一次颤抖,每一层色彩都是意志的一次迷离。它属于这里又似乎不在这里,丰盈得几乎无法用画框箍住,又毫无疑问在以这个形式呈现着世界。

他感觉到少年正静静坐在他身后的床边透过镜框注视着。他甚至知道对方已明了他此刻的感受。微暗的壁灯光柔和弥散着。他忽然想起三个星期前DINO将入江交给他时的对话。已然扬名海外的老同学面对他的讽刺语气温和却坚定:他想去威尼斯。一个星期吧。请你带他去威尼斯。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也并不至于……只是觉得……

——怎么,是崇拜老师的好学生?棘手的富家少爷?重要客户的亲戚?

他记起那时DINO嘴角溢出的无法形容的微笑。浅浅的弧度让英俊的意大利青年忽然成了对橱窗里玩具眼睛发亮的孩童,又好像瞬间老了几百岁。

——DINO就那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是天才。

白兰轻而深地呼吸,侧身示意足够了。少年似乎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他也没说什么。贡多拉已然远去,夕阳余晖坠入河流。桥拱使水面不堪重负。无话可说。

出房间他神使鬼差问了少年的年龄。入江愣了愣,答十八。他哦了一声,盘算已久似地冲入江漾起美丽的笑容:“入江正一……那以后叫你小正怎么样?”

接着他不无欣慰接收到入江第一个真正像孩子的表情:瞳孔讶然亮起,那副碍事的眼镜好像终于不复存在——只是下一秒他便极其意外听到了局促的反问:

“那个,对不起,白兰先生……老师没说过……嗯,白兰先生你是……多少岁……?”

他愣了一愣,最后还是大笑出声。几分钟前仍盘踞着他大脑的魔障般的情绪彻底烟消云散,脚晃晃悠悠踩上地面。入江仍显得窘迫。他笑够了就安抚家养小狗般随意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

“你觉得我是多少岁?”

 

第二天早晨入江睡眼惺忪从他对面踱来,到跟前才懒洋洋道了早安。与前几日全无丝毫不同,愣一愣又顿了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终究是期待些变化的。对面静静嚼食圆面包的少年黑眼圈狰狞如被烟熏了大半天的萝卜片。他想起金发灿烂的意大利画家提过入江胃不大好。

差不多到宣布行程的时候入江放下了杯子看他,眼神平静得像玻璃,弄得他叙述意外事件的语气也被生生打入海底般弄不出任何戏剧效果:昨晚接到消息,有些公事必须今天处理,没办法推脱,下午可能要你一个人了。

“虽然这样说其实也就是去跟本地一个经营画廊的合作伙伴见面……啊,有兴趣的话小正也可以一起来~”

笑容满面说出这句话时他作势优雅扯碎了面包。话音刚落内心就默默耸肩,毕竟礼仪客套而已。对面几十秒的寂静一如预料,这样想着竟忘记对方至少应给他个否定答复再保持沉默。伸手拿蓝莓果酱时终于意识到这点,对面蓦然悠悠传来少年安静的嗓音。他答,好啊。

他瞪大了眼睛,对方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又站了起来,语调自然问他要不要再添一杯咖啡。

上午还是按预定旅程去了凤凰歌剧院。导游先生努力回想着三次火灾的具体日期,少年抿了抿嘴唇小声吐出了正确答案。白兰作出夸大的惊愕表情直把少年搞到耳根也红,又笑问难道加百罗涅老师还教建筑史?入江涨红了脸别过头去咕哝,只是兴趣罢了。

耸肩时白兰想起眼前这个少年好像确实很喜欢威尼斯。这个认知再度明白进入感官的冲击搞得他简直惊讶起来。被抢白夺去一城的微微不甘又莫名促他认真,不知不觉大肆畅谈起歌剧院轶事:这里走出的威尔第,阿尔多·罗西姓名的拼法,灯座的穆拉诺玻璃,事故当夜哀哭的民众映红的水面;进入内部的贡多拉,里亚尔托桥的葬礼……每个话题未来及说到结尾就开启了下一个,如暴雨时骤然灌入巨大蚁穴的激流般肆虐汹涌奔腾。词语再度解禁野马般涌出喉头,信息澎湃而出的异常状态下他来不及关注入江的表情,终于口干舌燥生生刹车时他耸了肩掩饰对自己的惊异,瞥向身后,少年的表情正恰到好处表现“不继续了吗”的疑问。

他亲昵拍拍入江的脑袋示意已结束,不是滋味抑制了诸如“入江的意大利语不知进展到什么水平能听懂多少”的疑问。旁边大概认真听了许久的陌生游客冲他们笑了笑。他余光撇到入江抽动嘴角似乎下意识也想挤出些笑容,下一秒还是往他身后一退。

走出几十米他装作漫不经心道小正好像不大笑嘛。入江僵直着脖颈盯着另一边的水面,似乎没听到。

“这样不好哦,尤其将来面对陌生人……”

他学入江的样观赏矗立的建筑。好半天少年扭过头,抿着嘴唇好不容易从牙缝挤出类似回答的咕哝:“……跟老师的口气一模一样。”

他不小心就笑出了声,入江瞪他一眼急匆匆抱怨:“难不成要学白兰先生你,整天戴面具一样挂着笑脸……”

他愣一愣,有几秒凝滞无法顺畅回答。就在这几秒入江大概意识到话说得过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皱了眉头,先把入江从拥挤的人流里拽出来,镇定调笑原来小正对我的笑法很有意见?少年嘴角一垮。他好不容易维持住探究严肃的表情,蓦然发现这答复前短暂却冗长的沉默不祥得似曾相识。

“不是不满……形容不好,有些像……”好半天少年吞吞吐吐起来——居然认真思考了——半晌矜持吐出一个模糊的单词:“chortle。”

他挑了眉若有所思点头,“‘透过镜子’。”

少年一下抬头几乎感激地深望了他一眼,发亮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出望外。他甚至不好意思地偏头略笑了笑。那一刻的入江容光焕发,闪烁着只有那些不知自己有多美丽之人才有的羞怯的微光。雕塑家在少女缠裹密实身段和宽阔的额头中看到的圣母的纯洁之美,诗人在某一片树叶悄然离枝的轻微颤动中窥见的宇宙的永恒,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瞬间。少年又迅速别过了头。他小心翼翼轻吐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捏了捏入江看上去就很好捏的脸颊。好像不这样的无法开始也无法结束。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小正我们现在就开始做笑容练习吧~”

“啊?等等——哇啊!不要扯——白兰先生!……”

整个中午都用来进行躲躲闪闪嘴角攻防战。被惹急的入江炸了毛般餐桌礼仪什么都不管抓起沉重的餐具就冲他戳来戳去,白兰乐不可支以碗碟作盾。席间叮当响声不断,附近客人频频侧目。临走入江都绷着一张脸,白兰捂着嘴角跟在后面。少年忽然抱怨给餐厅工作人员添麻烦了有损形象云云,白兰无所谓摊了摊手笑道小正当然不知道我们漂亮地损失了多少零头。入江冷哼一声拐进了小路。之后一个小时消磨在文具店,入江挑选火漆印时他攫了几只羽毛笔并作装饰强别上少年浅褐的发鬓——这次闹得店主都大笑了。

 

与伽马寒暄时他技巧性提到入江是DINO的学生,油光满面的中年前辈意味深长哦了一声瞟了眼旁边明显心不在焉的少年,再看他时明显眼底有些戏谑。白兰灿烂一笑,伽马侧身引他们进门。

交谈内容本身寻常无奇,例行将关系线加固捻紧而已。从重回故乡的感受到入住酒店的折扣,贡多拉是哪个船夫到叹息桥后的鸽子是不是更肥了,诸如此类。比起伽马他对面前的特产冰激凌更有兴趣,比起他伽马对低头沉默的东方少年更有兴趣,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讲起Vinovino的Cabernet Sauvignon……”伽马扬了扬下巴活跃气氛似调笑道:“没带你的客人去赏光?”

闻言入江抬头看了伽马一眼,白兰在心里耸肩这下不能装入江听不懂带口音的意大利语,搁下银勺的时候还是笑靥如花:“怎么可能?他还未成年。”

“哦?是几岁?”

“嗯……是多少……”

“十八。”

入江终于出声回答的音调平稳得仿佛斟酌了许久。伽马挑了挑眉顺理成章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有十八岁了吗?东方人看起来总是比实际要小啊……”

他眼角瞥到入江嘴角不自然那一动、硬生吞下了打圆场的台词。少年内容调侃的接话果然没有丝毫笑意:“那,西方人就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

“这可不一定——比如你那位老师名满天下也多亏了那张大众情人的脸吧;又比如这里的这位保姆——”伽马慢悠悠拖长了语调,“你的经验也不用多说了吧?”

“——我是导游哦。”他笑得弯起眉梢,“兼职。”

中年男人的回答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口哨。他故意与伽马交谈装作没察觉入江斜眼一瞥。撤下点心后有几分钟席间陷入冷场。入江双手空闲得无所适从,右手无意识摆弄着手表盘。伽马的指节敲击桌面的节奏越来越快,他用心观察着落地窗外泳池的涟漪消失速度。忽然不知谁的手表磕到桌角一声闷响,主人终于回过神般刚要准备说些什么,他抢先用指了指入江,示意让他去伽马的画廊看看。

或许入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本意没有如此亲切。进展到目前的情况没有想象的十分之一轻松,甚至空气都如渗入了灰泥般凝滞不前。看到入江进画廊如释重负般放松陷入沉默他略挑了挑眉,问题是注意到这点的毕竟不会只有他一人。

接着忽然想起之前带着少年去慕拉诺岛的玻璃工坊,少年盯着翡翠绿的玻璃耳坠眼睛发亮,却在他问要不要多买点当礼物送给亲友时一下子变了脸色。那时他怎么也记不起DINO透露过的入江的事情,半晌听到少年垂着头低声咕哝:她们可能不太想——看到。

“……那就二月狂欢节再来吧。”他拿过入江手里的玻璃瓶仰头对光观赏,“女性可能更喜欢闪光的面具头饰之类的?”

放下瓶子他别过头冲入江漾出自认为和煦标准的笑容,入江却怔怔抬眼盯着他好几秒有余,发着愣没回过神来。

临近傍晚告辞,回绝了伽马客气的晚餐邀请,说着话手又不经意搁上了入江高矮正合的脑袋休息。少年配合瘪嘴甩头瞪他。片刻气氛缓和,伽马笑道入江君快要回去了吧真可惜,有机会再来威尼斯,说不定那时已经成了大师可以教我女儿绘画云云。少年不小心耷拉了下嘴角,白兰欢畅笑出了声。

当天入江很早就向他道了晚安。

 

行程倒数第二天早晨入江说想自己出去走走,临中午落汤鸡似的回来,低头疾步回房间,又是一句话都没说。之后也无丝毫动静,白兰靠在床板上查阅收件箱,无聊时顺便通知了DINO入江明天回罗马的时间。一个星期确实很快。

晚上忽然开始饿,没抱希望开了冰箱,意外发现还剩半个蛋糕。开电视,换频道,慢慢吃。把餐具处理干净后回房间,关门时莫名瞥了眼沉寂得好像从最初就被封死的对门。想起来就随手把衣服装备丢进行李箱,对着杂乱的房间发了几十秒呆,又决定先去洗澡,好像没有心情做任何类似整理的工作,又或许这本身就太过讽刺。冷水浇上头发时他忽然想。分明是家,分明是故乡。

就在几个月前跟前女友分了手,闹得并不愉快。对方是安静委婉的优等女性,凄凄婉婉也不失大家风范,却使一拍两散令人难以容忍得藕断丝连。当时DINO作为男主角的故友出面抚慰了对方算帮了迂回的忙,这次没能拒绝带着包袱回乡休假也算因为这重人情。简直如同蜘蛛丝,他想。走出某个阶段后就成为丝网上的一点,上面有任何一人动便牵动全体。缠得越紧越为安全,最后就用线织出密不透风的茧。

踩着拖鞋滴滴答答走出浴室,满房间凌乱却也没有任何微妙改观。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点,头发没干全无睡意,不自觉啧了一声脑内却忽然冒出个念头——入江在做什么?

客厅很暗,对门前漏出一道昏黄的光。里面也果然黯淡,他推开门,想也没想就扬声:“不吃晚饭会胃痛哦,小正,火车是明天早晨你的行李收……”

少年背影剧烈一抖,猛回过身呈现的表情空茫得好像在寻找门口而非发声源。衣袖卷了起来,前襟沾着颜料,看清前面的物件让他怔了怔。白兰·杰索看到自己的脸,在画布上。银色的好像整个幽暗房间唯一光源的头发及略弯起的眉梢。那个画布上的人在微笑,好像由上帝亲手创造并命名为微笑的奇迹。全世界的光在上面流淌,全世界的黎明骤然穿破黑夜。

这是谁。这又是谁。

“……你好像总能把人心最深处那只雪白的羔羊——不管它存不存在,拽出来。”

半晌他开口,始终扬着的下颚略一偏,好像觉得不值一提般扬起嘴角。

“可是小正——这不是我啊。”

抓过少年右手上搭着的画笔,那里冰冷而干燥,虎口的白色颜料不知干了多久。他把笔杆步枪般平抬垂直于画布,如隔着皮肉感受骨骼的屠夫般专注,只是等待。某一秒回过神已开始运作。那里不知何时带上了奇异模糊得看不清楚的颜色,如同侵入蛮荒之地四处泛滥肆虐,而无一丝遗漏全然被吸收。

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改变或否定什么,想不起已有多久没动过笔。大学时代认真咬着笔杆思考的经验好像就是一团连存在与否都无法确定的烟。画笔落上提起的那妙不可言的感觉快上百步击碎所有理智的统筹安排。画下去,有什么不可以。像以前一样。画下去。几句话翻来覆去盘踞了所有思想。原先的形象消失了……不,它本来就不存在——那样软弱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好像画布傲慢的质问通过笔杆进入脑内赐予他无限的强势和威望,这个国度,驯顺、纯白、一如冬末野原的国度。怎么会忘记?否定他的、对他构成威胁的事物——本来就能随他的喜欢呈现出任何——

奇怪的响动。靠着床板跌坐着的少年蜷缩的身子忽然瑟瑟发起抖来。闷响是入江抽出了一只之前紧按着腰腹的手,不顾手腕磕上床板犄角的剧痛死死捂住了嘴。类似呕吐、令人焦虑厌恶的波动如沼泽表面浑浊的泡沫涌出、破碎、飞散。他曾抚摸的柔软头发震颤着摩擦膝盖,手指用力得好像要捏碎自己的骨骼。白兰·杰索把那张面目全非、得到重生的画布扯下转身出了房间,自己漆黑的窗使他有些恍惚。那些痛苦急促的喘息还在耳边萦绕不散。白兰·杰索用十七秒撕碎了画布,窗玻璃依稀映着破碎的颜色。他看着它空白的背面运作手指,好像它就是这副模样,从未有过改变。

第二天他睡过了头,疲惫得不能自已。按着作痛的太阳穴走着不小心踢到地上的行李箱。吃痛地跌回床上,忽然他意识到,入江已经在回罗马的火车上了。

 

画商、收藏家,于世界各地挖掘一切可能焕发光芒的作品,买断作者,为他们召开光辉耀目的画展、筹办引人咋舌的拍卖来获取利益——本身浪漫的旅行生活加上目的就黯淡起来——毕竟如果一定要加以分类,定义这职业的词语一定不是艺术家而是商人。秘书立在桌前汇报并确认了行程,彬彬有礼道了声晚安离开。门合得悄无声息,他把头搁在交叠的手上冥想下周接受杂志采访该说什么,不知道富有技巧性的抱怨这次能赚多少女孩的欢笑。

两个月后白兰·杰索按原定计划去了巴黎。画展上碰到的伽马牵着女儿的手,尤妮见了他彬彬有礼问好,眼神清冷过分,好像专门生来平衡父亲过于表层的笑容。谈话期间伽马一直无意识以手护着女儿远离他,他想也不想就以讽刺说穿这点,换来中年男人爽快的笑声。

“毕竟你看上去就像那种——明明是亲兄弟却没被邀请参加结婚典礼的欠咬杀类型。”

画展主人公见他登门拜访连皱了几小时的眉头。云雀恭弥近年被炒得热火朝天,傲慢为人之常情,而黑发青年的傲慢来自骨子里,因而不至于惹他反感。发现他云雀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戒备,极不情愿的招待后又冷冷吐出这样一句话,摆明让他啼笑皆非。

这次租了公寓落脚,推开窗闻得到塞纳河的气味。丢下行李的当天买了挂历搁在窗边,想起来就一天一格用碳素笔涂黑。每周去欣赏几次云雀拧起的眉头,其余时间拜访需要拜访的地点。没有留公寓的电话给秘书算是上上策,在巴黎过了一段时间,白兰·杰索甚至恢复了正常的生物钟。

有次去串门,云雀的画室大门敞开却无人烟,白兰懒得出门再想去哪里就在原地站着欣赏窗外景观。回过神来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他轻吐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张望猛瞥见画室中央静立的画架。空白无暇的画布泛着幽光,他的手在半空中滞留三秒后抵挡不住诱惑般捉起了画笔,而直到门口终于传来脚步声他的手腕仍如被重物钳制着般不曾一动。还有三步云雀就要进门——他最后迫不及待掷开了它。

在巴黎期间白兰·杰索收到了一件未署名的快递。那天傍晚他正准备出门,手续结束忽然又没了往外走的动力,就退了回去。撕开最后一层包装时仍旧漫不经心,物件呈现在眼前视野却忽然一滞,几秒钟似乎思考都被阻断。那是一幅闻上去还很新的画,大小刚好适合挂在墙上。他斟酌着翻到反面呆看了一会儿:本以为会有便签落在桌上。

关于自己三十四岁半时与一个十八岁东方少年在威尼斯度过的一个星期,在之后很久的时间里白兰·杰索都不曾主观或不自觉进行过回忆。或者说从某一刻开始忽然他的大脑被分割成了数个互不相连的部分,该扇大门毅然合上后思维就再未通去过那里:利落的本能选择,也是经验使然。

离开巴黎的决定相当突然,时间也没仔细看,不小心就上了红眼航班。半夜忽然降温,在候机厅无聊游荡时听到有妇人认真给孩子解释巴黎的气候不会下大雪。瞥了手表又打着哈欠冲看板发起了呆,忽然觉得上面的日期特别亲切熟悉。想了半天思维濒临枯竭骤然灵光一闪,日期数减一,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甚至更久每年都会全身心热切盼望一个手工蛋糕的日子——昨天竟是他的生日。

白兰·杰索——时钟终于走到三十五的白兰·杰索不由竖了竖衣领。天气好像总是不知不觉冷起来的。

 

提早回威尼斯做得瞒天过海,度过百无聊赖的第二个下午白兰·杰索确定了这一点。幸好过去几年到处游荡没有固定落脚地。想象双胞胎秘书冷脸回答“对不起,很抱歉,联络到BOSS时我们会通知您的”的情景立刻心情大好,玉米粒散了一地,一群肥鸽子蹒跚涌来。

空闲时间爆米花一样膨胀。虽然是出身地、唯一可称作故乡的地方,走起来却充满了新鲜感。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走进三家酒店都被告知已经满员,接待处的年轻姑娘满脸遗憾解释接近二月、旅游旺季,终于想起已临近著名的狂欢节,只有笑一笑拖着行李出门,临了还是回了自己灰尘肆虐的公寓。

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会出去散步。广场,桥边,或者其他旁人看起来难以理解的地方,经常会看到带着画板的年轻学生雕塑般专注作画的样子。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也会有行人站到他旁边一起对那些旁若无人的背影投以善意的注视。这时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有些不可避免的逝去。能与那些背影重合的是过去的他,或者入江。入江还在这里的时候确实每天下午都会背着画板出去写生的。

漫不经心过了几天,某天下午他耐不住还是拿出了那副画。这次泡了红茶准备了棉花糖把它挂在光线距离都适宜的位置准备气定神闲地观赏。没配画框也没有怎样仔细保养,那幅画驯顺地靠在墙上。下午三点的阳光煦然漫入。闭上眼他听到啭鸣,黑底白点的群鸟遍天覆地。欧椋鸟,或许有几只麻雀。好像有秋天的风拂过窗帘——它确实是秋天——罗马的秋天。

白兰·杰索有一点后悔没有把那本涂得乱七八糟的日历带回来。他想不起这幅画阻挡他出门脚步是在哪一天。

 

狂欢节一早被吵醒,推开窗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涌入视野。叼着牙刷照镜子看到沉重的黑眼圈不满地咋了舌。打着哈欠开冰箱翻找能填充的食物未果,在房间里没走几步头又发起晕来。意识有几分钟进入真空,回过神来脑袋已经被枕头稳稳当当拥住。

再醒来已经中午,跟闹钟表盘对视近十秒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四肢并用撑起上半身,感觉脑子里盛着的半满液体轰隆隆晃荡着好像要从所有能涌出的洞口喷溅出来。扶着额头移动,熟门熟路勾出床底下另一只拖鞋,开窗通风。眼睛好像被罩着一层薄衣无法睁开。下意识检查了收件箱,确认没有遗留工作的同时又是莫名其妙的情绪隐隐漂浮起来,胃肠配合地绞了一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在一群盛装贵妇兔女郎蝴蝶夫人里抱着鼓鼓囊囊的纸袋前进,不时有人喊着各种语言的亲切词汇表达欢乐之意,也是下意识微笑着看过去,作为风景地住民特有的技能——俨然自己也是风景一隅。四面八方面具人群川涌不息像渺无尽头的画廊,无一例外带着或轻或盛笑容的脸。玫瑰红或艳蓝色,金皇冠银头饰。雪白的羽毛扇、五彩缤纷的帽子。颜色如充斥无法沉淀的浑浊物的急流冲入视野——简直像寓言里一百只母鸡做出的晚宴。

游行人群猝不及防擦过身边,裙摆如盛放花朵的华美淑女飞旋一步华尔兹微笑向他款款屈膝。人群爆发出欢快的喝彩,回过神来也条件反射笑一笑配合了气氛。护着午饭挤出人群时发现已不知不觉随着大流走到了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里亚托尔桥晒着正午的太阳打着哈欠。他耸了耸肩,准备掉头回去,忽然怔住了。

一瞬的感觉无法形容,不是被冻入冰棺也非瞬间陷入梦境。好像名叫时间的大网忽然弥散得铺天盖地,脑内可称为念头的物质烟消云散不知所踪。仿佛被抛入迷宫,只有单方面不断重复咀嚼看到的画面却无法思考其意义。他站在那里抱着发皱的大纸袋发愣。那画面是这样的:攒动的人流里一颗时隐时现的棕褐脑袋,衬衫掩不住的清瘦背影。满墙的精致面具作为背景太过灿烂,人群作为活动的屏障也太过称职。

他对自己说这不可能。半晌又想,这真的不大可能。

人潮仍带着它的欢快向前涌动,他站在原地。那人肩膀忽然一动,下一秒一身蛋糕裙隔断视野。失去目标的片刻心脏鼓噪,快往前冲阻隔又忽然消失。少年拽了拽快要滑落的单肩背,仍旧垂头站在原处。

而就算——就算这一切确实发生也不过只是个巧合,如一脉激流不自觉拂过沙里的石子,太过瞬间而不具备任何意义。没人能限制或规定那人去实现什么。那人完全可以应承后默不作声转身走相反的道路。他们不是思特里克兰德和施特略夫。

他三十五岁,而对方是个少年。很多事已走上固定的制式。这就像两条已然达到平衡的轨道,不可能凭空生成如此的模式,也不可能忽然随心所欲变化。十八岁是恣意尝试的年龄,是恰逢;而他已不能再承受——将会无可避免化作利刃、全盘否定毁灭自己过去的——改变。整整三十五年。他太老了。

而与此同时他心中又有些别的什么躁动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又单一纯粹地简直让人怯懦的冲动。他不知是威尼斯的阳光造就了它还是它早已在那里等待被唤醒。饥饿让胃隐隐作痛。面包的香味、许许多多人的体温使他不由自主去想一些同样柔软、温暖的场景——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跟眼前这个人一起生活的冲动。他们可以一起去旅行,去世界上很多漂亮的地方。他可以画很多很多的画,而他会去看那些画。无聊时有人耍着玩,开心时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可以揉。其它怎样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好像现在就可以启程——这一幕幕场景的游行队在他脑内欢快高歌,好像烧透的碳块隐隐泛出红光:为什么不呢?又为什么不行?

他看了眼手表。秒针慢条斯理地安稳前进。白兰·杰索重新托了托纸袋向前一步步走去。瘦弱的少年仍站在原地,姿态静止——至少现在他还留在原地。

盯着面具摊精美展品的少年终于伸手摘下一个,好像要试戴。

“对不起,打扰了……”

他在少年身后扬声唤,实际发出的声音在人潮里并不明显,简直疑惑要不要再说一遍,却瞥到少年后知后觉般的肩膀一哆嗦。越过那里他看到入江捏着面具的右手有些抖动。熟悉的身形线条终于慢慢僵滞起来。

“去年秋天我在威尼斯走丢了一只鸟,请问你见过它吗?”

 

——就譬如在圣马可广场偶遇一只瘦骨嶙峋的鸽子。下午亚金色的日光斜斜切出利落的三角,天空蔚蓝得像只上了一层颜料的画布。接近时听到群鸟翅膀扇动的错落声响,而它只是停在那里,好像什么对世界的秘密了然于心,又好像单纯得还什么都不知道。

——喂。你能……飞吗?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对着那倔强得仍不肯动弹的背影微笑了:

“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触碰到时微烫的温度,从指间有条不紊蔓延开来的。好像经过数个世纪的茫然和等待,无数夜风刮过嶙峋的山谷带起的回响。全世界的夜晚喟然褪去,熹微披上银白色的斗篷飘然行来。暮时的一阙摇篮曲,一朵花清脆裂开的苞——指尖拂过少年面容时他想到了那样多的句子,好像一直都在唇边等候般丰沛。他的手覆上少年柔软的颊,威尼斯温和的风覆着他的手。这风并不知晓什么,并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也不。这世上竟只有他知道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是那样暖和、那样好。这温厚的感情满溢得他有些烦恼,又不禁洋洋得意起来了。

 

 

FIN。

 

"Sand Dream" 《迦陵频伽》

♪:《The Rose》Olivia 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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