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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茜

01.

入江正一花了大半天时间整理房子。开门时他不留神呛了灰,恍惚想起这里也已经两个星期没人住了。他把行李放在一边,熟门熟路找出了许多瓶瓶罐罐笤帚拖把。事态紧急。他往音响里塞了拉威尔的Streichquartett F-dur,大义凛然撩起袖子。循环播放到十一遍时入江正一告诉自己现在这房子可以住人了。冰箱硕果仅存了两颗柠檬,他疲惫不堪地切开它们。累是累了点,回头被窗玻璃的反光刺了眼时,究竟还是欣慰的。

傍晚有人敲门。隔壁温厚的妇人送来他不在时寄到家的信笺。碰巧你和那孩子都不在,他们就转交给了我。他道了谢。妇人嗅到内室清洁剂的气味赞许地瞥了他一眼。入江正一关上门慢慢踱回房间,路上一封封翻检了那叠信。有只洁白的信封混杂在收费单和广告中。它甚至没有封牢。入江将它们扔上桌,薄薄的一页短笺就那样跌了出来。

素白。只有铅灰色短短一行模糊的字迹。他拾起它,审视,看背面,翻回来,不小心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后入江求救般抬头望了眼落地玻璃窗的暮色,咬咬嘴唇狠狠把它掷下。

接着他发现,他终是被那种轰然坍塌的疲惫淹没了。

02.

Tu mi manchi.

I’m missing you.

——我在想念你。

03.

入江正一见过白兰穿浴衣。那是个帘虚日薄的夏日午后,记忆被琥珀色的不明液体缓缓托起。那里溶了石景花园竹叶簌簌颤动的声响,还有那人斜倚在廊柱上的模样。扇子强忍愤慨在他手上僵硬晃动。薄薄一件浴衣领口没有拉紧,瘦得浮现出锁骨的线条。那人注意到目光别过头,冲他安安静静地微笑。当时入江正一很生气,那种恼怒有根有脚,仿佛活生生行走着般扎实。那人终于讨好般抚摩了他的脸,冰凉的触感弄得他肩一抖。白兰笑出声来。

入江有时怀疑回忆是否跟老家具一起被搁在了那座老宅子里,后来发现它一直好好地呆着,连同着过去的时光行走的道路,分毫不差。入江正一耸了耸肩,他不会明白人终究是用身体而非大脑记忆的。

而又奈何。他一个人没精打采刷着碗时实在感觉到了孤寂,并执着归咎给了疲劳。

白兰的房间他没有打扫,以此作为不进去的理由。事实上白兰最喜欢往他房间里跑,需要的东西估计早搬到了隔壁。他发现衣柜空了许多。白兰的许多耀目衣服随他一起出差去了。他似乎坚信衣服和棉花糖必须带足天数。嗯……还少了什么?

入江正一忽然愤愤地转身回客厅,找出那封邮戳写着北海道的信胡乱塞进书里用它垫了桌脚。一口气完成工作后他站在厨房烧热水准备用泡面打发晚饭。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入江有些惘然地想他对白兰的了解果真少得可怜。同时确认的是如果他因此感到伤心,恐怕还将难过很久很久。

04.

漫长的休假来临,并悄然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特定数字的倒计时。他总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抓抓翘起的头发爬起来开电视看娱乐新闻。没人每天早上跑来叫他起床望星星摘月亮。每天有大把鲜亮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房间慢慢散发出暖和的馨香。

重新恢复泡咖啡馆的习惯,家里有时静得怕人。23层复式公寓,那人钟爱俯瞰的风景而更多时候,他感觉恐惧。老板是熟识的,笑容宽厚不失水准,会轻声叮嘱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胃病。

小时候入江正一看电视连续剧从未崇拜过正义的侦探警察。他曾指着一个笑眯眯的大反派大声宣布长大了我要变得跟这个人一样,然后被赏了一记爆栗。入江觉得笑容真是非常微妙的东西。有次他在学校食堂望见一位年老厨工的微笑,老妇人正走过一张人声鼎沸狼吞虎咽的餐桌。那笑容没来由叫他觉得凄凉,虽然转念又骂自己好笑,感觉还是久久盘旋不去。父母抚摩海外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笑,公益广告上孩子们的笑。许许多多,笑于他从来不是意义简单的象征。

而他曾经的理想是做个笑容满面的人。无所谓阴谋家还是正义的使者,直觉只有那样的人才叫真正成功。那种生命强大且华美,普普通通的他不得不羡慕那种耀眼。这梦想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埋藏了许多年。

后来他认识了白兰。白兰好像是从他脑子里脱出来般丝丝入扣。他艳羡他,感到谦卑,时间久了变为恐惧,却可悲地发现自己是无法离开他了。

老板端上红茶,他抓下耳机。怎么,不合口味?他有些抱歉笑了笑。老板便旋低了音响,又重坐回他面前。

好久不见你了,这次真够久的。对了,还有那个白发眼下带刺青的。怎么,吵架了?

他出差……去了北海道。

这么巧?你刚回来他就走。

唔。

你出差前他来过。

……是么。

他终究没再套上耳机。咖啡馆非常温暖,让人昏昏欲睡。他靠在沙发上发呆。很舒服,但总是少了些什么,气味或别的,较白兰的拥抱。他记得最多的是他的拥抱,所谓亲密的极限,以至后来白兰俯下身他便能读出凉薄。那感觉冷彻骨髓。入江不知是自己变得机敏还是那人同他一样感觉疲惫。而无论怎样他都什么都做不到。他不是白兰。他并不了解他。

再后来入江明白了自己为何喜欢阴谋家的笑容。因为那里面没有心。他知道那里面只有虚假,所以不用为伤害它感到歉疚。他想起那时白兰在檐廊阴影下冲他安静微笑的样子。画面充斥着纯净脆弱的白,耀眼得好像马上就会融进空气里消失掉。记忆包裹住他,入江瘫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眼睛酸得错觉几乎要哭出来。他抹了抹眼角,结果就真的摸到一手眼泪。

05.

他发觉他快要疯掉。

06.

一缕青烟袅袅冒出了陶瓷杯。大钟慢悠悠敲了两下冗长的摆。三只修长金脚的桌子立在房间中央旋着鞭转。拉开落地窗日光投落分隔四面金黄的小扇。数了五瓣残凋的白蔷薇。风把摊开的书刷刷吹翻了六页。日历上铅笔涂抹了七格。那人留下的八音盒叮叮当当响了九个清脆的音节。他转了十颗腕上的檀木珠子,茫然抬眼寻人不见。

告诉我每一次等待日落你想起过谁。

07.

后来入江正一终于把那本书从桌脚下拽出来,翻出薄薄的纸片压在玻璃下后他差点跌倒在地。那飓风般的五分钟他失魂落魄且异常清醒。他记得自己昨天写报告时填的日期。入江正一并不知道三天后的下午机场上演了一出古老的剧码桥段,又是大笑又是眼泪煽情堪比八点肥皂剧。之后他坐在空旷的地板上望那个纤细美丽的空花瓶,想该给它除灰,广玉兰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入江不自觉开始想象那人看到他时微微惊讶的神情,他挂着灿烂的笑容冲过来给自己一个大力的拥抱。而他或许会张开手臂回抱他,或许会抬头给他一个亲吻,又或许——入江正一想着想着,歪头淡淡地笑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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