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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回文歌

傍晚下着毛毛细雨,我开车进停车场,夹着包进楼。电梯里遇见了几个不甚熟悉的妇人,就打招呼,扯了些闲话。没人在我这楼层出来。一路踱向自己家,走到那里的时候不知不觉脚步停下了。对着熟悉的桐木大门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那时的确是想进去的,那种冲动没有预警地涌了出来。但结果我站在那里一动未动。意识到这点三秒后我往前走了几步,开门进屋。

……如果当时我按了门铃,迎接我的大约是无边际的沉默。和名牌上歪扭字迹一样累得昏天黑地、睡得全无知觉的程序设计师大概会皱一皱脸,翻过身。对了,这正是入江正一会有的反映。

 

白兰·杰索失踪的第十天,入江正一做贼似的攥着备份钥匙开了隔壁的门,又随手把自己锁在里面。换鞋,呼吸悄悄沉下来。他没开灯。入江并不期待过白兰会在家。陌生的房间四面白墙笔直削开空气,纯白几何形状沙发,玻璃茶几。没有多余装饰——没有丝毫装饰。入江求救似地四面八方张望着,除了白他什么都看不到,一会儿甚至连白色都从意识中失去了。

入江从房间里逃出来。他有种将整个被吞没、吸进墙壁、再也不复存在的恐惧。想到白兰,这感觉更厉害了。

 

一段时间后我忽然想起来(之前也知道的)隔壁新搬来了人。本来无所谓的事,太闲了,那天真是——就去按了隔壁的门铃。

几十秒后门开了,冒出一个睡意正浓、头发乱翘、眼镜架歪的棕褐脑袋,茫然地看着我。

自我介绍后他想也没想就让我进去了,道着歉忙得太久都没跟邻居打过招呼,就去厨房鼓捣待客用品。端着绿茶出来时他看到我站着审视客厅,又低着头道还来不及收拾,很乱真对不起云云。我接过茶冲他笑。打搅你休息该道歉的是我。我说,失礼了,是职业病。

我递名片过去,他接过瞄了下,瞪大眼睛又抬起头打量我,很惊奇的样子。我笑了,他有些局促垂下头,耳廓发红。我大概笑得更灿烂了。不自我介绍一下吗?故意语调暧昧不清。

“啊……对不起。”他回过神来,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初次见面,我叫入江正一。职业,嗯,我是一家公司的……程式设计师。……日后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啊,小正~ 好巧,我们算是同行嘛。”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小心翼翼瞥了眼桌上搁着的名片——到现在也没拿到他的——已经忘了我叫什么了。

几天后带着行李按了铃,这次应门快了很多,出来的人看上去也精神了。看到是我他愣了愣。我照旧摆出无懈可击地微笑告诉他我要出门旅行,期间能不能把备用钥匙寄放在他那里——不知为何经常掉钥匙,实在没办法。我露出苦恼的表情。他的表情不仅苦恼而且疑惑。

“可我经常不在家,而且……交给前台会不会比较好?”

我又随口编了些理由,央求啊拜托啊都用上,弄得他只有默默收下。两个多星期后我刚到家他就敲了门。难不成一直关注着?我开他的玩笑。他脸一下红了。

“多谢啦小正。啊,要不要进来看看?专业人士的作品哦~”

“不。不必了。”

钥匙我仍旧塞给他,他皱了眉头却没拒绝。脾气很乖。想着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有些怯怯但没防备也没反抗,习惯得像只家养小白兔。我笑了。他告辞。

假如熬夜忙活图纸,有时凌晨会听到外面拖沓的脚步声,恍惚静止后许久响起金属碰撞的叮当。这时把门推开一条缝就能瞄到他的衣角消失。不知道到底是那家公司压榨设计师到这个地步。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而我和他稍许熟捻起来的契机也基于此,要说也是巧合:有次我听到声响,出去发现他倒在我家门厅睡得正昏沉。

我试图抱他起来,小家伙不肯配合,挣扎了几下居然睁了眼踉跄要站起来,模糊咕哝这里是哪里我在干什么,茫然又无辜地看着我道奇怪白兰君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只有哄着帮他起来,摸出钥匙把人扶到隔壁让他睡下。钥匙圈上两把相近的房门钥匙并排闪着银光。

翌日傍晚他红着脸跑来道歉:不知怎么的走错门了。我笑道下次要小心哦,万一闯进奇怪大叔家里去就糟了。他越发不安起来连声说不会的,钥匙已经分开放了。本来就是实在太巧……

 

他一个人住,唯一来过的是个金发、叼着棒棒糖的男人。问起来他解释是他的大学同学、好朋友、现在的同事。多稳固的三重锁链。我这么想着时他反问您也没有多少人来拜访啊;嘻嘻哈哈装傻混了过去。

收拾过后显得非常简单,标准二十出头单身男性的房间,看得出家具购置只考虑结实耐用。明明是高薪阶层可以弄得更像样的啊~我状似恨铁不成钢。他撇撇嘴端起茶杯。好半天闷声道,反正我是乏味无聊的程式工程师。

他戴眼镜,度数似乎还挺深。有次去蹭晚饭,刚刚下班的他看到我已经在沙发上窝好吓了一大跳,抱怨着家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进来的云云。后来看我赖着不走叫了外卖,面对拉面的腾腾蒸汽措手不及。

之后的碗自然我洗,算是某天被欺负得跳脚时的命令。洗完碗当然帮他泡咖啡。速溶的全部扫地出门。纯手工制造被惊为天人,我笑道要不哪天让小正见识一下我调酒的本事?他立刻如临大敌,缩缩肩膀道不必了。惹得我又蹭了上去。

对于我的闯入入江正一始终没有太大的反映,既不抗拒也不欢迎,只是作为事实从容地全盘接受。他一个人住,大概就这么养成了遇事自己思考、只对自己负责的行为模式。我和待洗茶杯或交通堵塞作为生活元素在他眼里差不多了多少。海啸山崩都只是淡然挑一挑眉,程式设计的工作也不过是维生手段。镜片后的这双眼睛有些迷糊——否则就是很薄情了呢。

但笑起来的时候就是个奇迹。在我的努力下终于看到的他的笑容,直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之后我注意观察了很多人的笑容,甚至对着镜子审视过自己。笑颜华丽灿烂、看得眼睛都受不了的固然有,却没人能像他,稍许扬起嘴角,就有些淡淡的、撩人情思的意味渗入空气——好像整个世界都笑起来了一样。 

讲到我自己,只能说是盘踞在脸上的一条小蛇忽然活了,展开一条长长的弧度罢了。

有天我照例去隔壁,他站着发呆,直到我叫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表情有点心虚。走过去时我发现原来空白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很大的静景,几乎占去了大半面墙。是月光投在深海上的一条金黄的路。世界焕然一新。我打量着它,余光瞟过去,他的耳廓又发红了。

“很漂亮嘛,我喜欢。”

“谢谢。啊是我的朋友送过来的,前几天……”

 

还是照常到了饭点准时报道,笑着哄着接受他的抱怨,“呜呜小正你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在隔壁孤零零饿死”。看他厨房里的冰箱内容物丰富起来,橱柜里多了杯碟碗筷以及西餐用具。墙上的画经过精密固定,逐渐开始适应整个房间的气场。外卖单和专业书籍混杂在一起,房门后一扎扎的旧报纸在某些版面有剪切。甚至我在他家里找到了我喜欢的甜食品牌棉花糖优惠券,虽然本人涨红了脸抵死不承认是他拿回来的。

这样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梦见了接天遍地的海。就像那幅画,足以吞没一切、地地道道蓝得发黑的海。古老的月光慢慢铺下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我跟着走,我觉得我在跟着走。看不到自己。眼睛被水草裹住了,感觉到水母之类的软滑触手兴高采烈抚着四肢裸露的部分。很深,很难受,很重,什么东西压着没法动弹——不对……什么都没有。实际什么都没有。

醒来时钟面显示04:34 A.M. 隔壁砰一声安全合上了门。我坐起来,四肢还冷,僵硬——抓过外套出了门。他大概什么也听不到。

去哪里不知道。总之不能留在这里。决不能留在这里。

 

白兰·杰索失踪的第十天,入江正一做贼似的攥着备份钥匙开了隔壁的门,把自己锁在里面。他审视了一直以来拒绝进入的地方,就像白兰第一次敲开他家门时一样,站着,仰角三十度,像是初春钻出地面的第一株草一般歪着脑袋。白色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在这个魔力空间里它们是有生命的,争先恐后向他叫嚣着陌生语言、奇特的歌。

——啊,要不要进来看看?专业人士的作品哦~

铺天盖地的白色像平地而起、纷飞的蒲公英。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蹿出来扑向他。

 

程序设计师大概是全世界最没有艺术气质的设计师。他们创造一排排的编码使之成为更虚幻的东西,而编码本身是不会带上任何色彩温度的。这又是最安全的。他不担心任何一点、甚至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绪偷偷摸摸渗进里面,留待别人勘破知晓。

好像从未见过自己相貌的小丑,有生以来第一次努力掩饰、小心揣摩,每一句话说出口都是惴惴不安。该怎么知道那个位置有什么,空旷无际的大海或者压根就是一片无声。

这,该死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鸡尾酒杯叮当撞上吧台,声音花了大约一世纪大脑才理解接受下来。钢琴三重奏乐队刚刚奏完《基督山》,这点还能模糊知道。换了条腿翘着,靠着墙勉强坐着。一道冷风忽然灌进来。位置没选好,是最容易被大门影响的地方。

再度抬头的时候他站在我面前。脸色惨白而衣着笔挺。似乎下着雨,人并不多,没可能看错人。他干净得在灯光下简直闪闪发亮。我眨巴了下眼睛,他还是在那里。我又用力眨了下眼睛。

“两个小时。”他板着脸,笃定、慢条斯理、隐隐气急败坏地开口,“我走遍了这附近所有的酒吧,找了你两个小时。”

我小幅度晃了晃脑袋,眼皮很重,被刺得睁不开眼。他说的我听到了,在耳朵里穿过去又消失了。这个表情可从没见过。灯光还是很刺眼。头很晕,坐不稳,身体大概摇晃着,碰到前面的阻力停下了。脚发软,站不起来。我靠上他的小腹,伸手环了他的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什么乱七八糟的感官!几乎可以哭。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动。有只冰凉的手轻按上我的脑袋,小心翼翼捋起我乱糟糟的头发。

入江正一感觉那箍着他、攥着他外套的颤抖手臂像脆弱的玻璃制品。他一步都不敢动弹,一步都不舍动弹。现在他们俩的姿势很奇怪,感觉得到周围人的视线转了过来。那颗白色脑袋深深埋在那里。他非常不安,便下意识抚摩起他的头发。他忽然听到那颗白色脑袋发出一声困在枯井底受伤动物般的哀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入江隐隐恐惧起来,下意识简直想逃跑。而言辞泛起别的摸棱两可的意义。话语那样钻进来。话语却像那个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白色一样钻了进来。

那样气势汹汹,抵达的时刻,却又静了。

“等了很久。”

“……嗯。”

“一直等,在这里……等了很久……等了很久很久……”

“嗯。”

 

那些模糊掉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日子,谁都不会记得的每个细节。明明有那么多想要进去、想要到达的地方。付着全世界最疯狂的豪赌,默念记诵的誓言谁都不会听到。像是沙滩深处的某粒贝壳,风一刮探出了脑袋。等了很久。真的等了很久。好像只有我还都记得,什么都不曾忘却。每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盯着时钟和画的傍晚,每个在门后竖起耳朵计算脚步的凌晨……等了很久,那么久……一直等着。一直、一直、都在这里。

 

——所触及的非常温暖。好像快要消失了,又是焕然一新的。那,是你吗。

 


FIN。

 

♪:《Winter Sleep》Olivia Luf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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