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正】Ring your Song
他愣了愣,一瞬间眼中呈现出受伤的脆弱又强压下去。低下头扯掉手套,却并没拉开围巾,任那只焦躁慌乱的手在层层叠叠的围巾里翻找。猛一用力终于把什么从颈上拽了下来,状似淡漠的伸出手,声音还带着感冒浓重的鼻音。
是这个吧。他轻声道。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迟来的、一段梦的真正完结。
进入冬天后入江正一开始感冒。最初只是晕沉,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大脑接近罢工,以至入江终于翻出了没过期的感冒药。效果并不怎么明显,或许还是因为挑食。而胃痛却神奇地减轻。入江也就不急着灌开水补营养,自我安慰从没发现感冒药有这个效用,望出去的世界仍旧一片茫茫。
那天醒来入江正一恍惚有了错觉。他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昨天发生过什么事。走到客厅他看到白兰,扒着沙发饶有兴趣地换频道忙着给自己喂棉花糖。白发男人转过头瞥他,嘴角自然一勾,阳光灿烂。
早安啊正一君。
早安,白兰先生。
早餐放在桌上了哟。
谢谢。
感冒,还没好?袜子都不穿,会越来越严重哦。
唔……对不起。
好奇怪,正一君你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没什么。
啊……对了,昨天那个……
对不起白兰先生,我赶着出门接机。
斯帕纳购的宅子离他原本的家很近,不知道这是不是影响因素之一。从机场回来,带他在附近晃一圈,指点停车场和超级市场,详尽介绍垃圾处理日——等等计划至少也要花大半天。金发男人叼着棒棒糖,第一句话劈头盖脸便是嘲讽:你有多久没感冒了?
六年半。
入江正一哼哼唧唧努力皱出愤慨的表情。斯帕纳对自己说这张脸果然只能演哀怨。结果两个人游荡在各条街道上不时进出店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斯帕纳天真道正一为什么这么多人回头啊。入江艰难回答:你把怀里那堆特大号棒棒糖丢掉。
好好记住路啊,我可不想半夜接到你电话说迷路,否则对得起我么今天我可是重病号。不是……离我远点。会传染。
喂,你……
左拐三条街有便利店,到我家怎么走——算了晚上我传给你地图。家用电器都全了吧?还有缺的就尽快补……
不是,你那条……项链呢……
早晨对着镜子刷牙时入江扯开自己的领口。他以为那里会留着一个淡红的印记,作为那条小小的纪念品近十年来陪伴过他的证据。而那里是一片令他恐慌的白净。
前一日下午,阴,多风。他们提着便利店产品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回家,不咸不淡地扯着些闲话。入江因为感冒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了双眼睛,说话亦是敷衍。而白兰却兴致勃勃天马行空招来许多小女生注目。远远看到公寓时白兰忽然放慢脚步退到他身边,状似不经意提到前几日到的行李。箱子底下有件奇怪的白色衣服。他耸耸肩道。
入江心里咯噔一下。所幸半张脸被围巾挡住。
而且那件衣服还少了颗纽扣……过去的我是不是很奇怪啊正一君,居然会把那么破的衣服当宝贝压箱底。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变得沉重酸涩。风刮得难受。树叶簌簌声响全然消失,寂然无声。他几乎心虚抬眼看了看白兰的背影。某些细节,他想,稳稳重叠了。这有些像过去的你……他不知道有多痛恨自己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有多感激这一阵无法掩饰的哽咽。
然而白兰回过头的笑容扎了他的眼。
所以正一君,你要是想起了什么要告诉我哦。前天我找那粒扣子了很久,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说不定,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白发男人的眼神几可说天真无邪。语调自顾自,说完接着便淡然望了去,果真收到了眼镜青年一瞬间受伤的神情。
——他像是个无知的孩子,害怕看到伤口就用块白布狠狠绑上,一层层裹到染不透血色,自以为能够心安。而那伤口的痛觉却残留下来越发剧烈。终于他颤巍巍拉下绷带,那里早已满目创痍,再无法治愈。
吃完晚饭斯帕纳准备自行回家,好友忽然拽住他,漾出一脸灿烂地让他几乎冒冷汗的笑容。
斯帕纳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打劫还是爱心捐献?
言语交锋几个回合后最终没耐心的入江强行从他手上夺过钱包,啧啧叹了几声后钻进了路边便利店。出来时抱了大堆啤酒,毫不吝啬往他怀里倒了一半,裹成碉堡状的青年带着鼻音下令,回家。
是说我家什么时候变你家了……斯帕纳空不出手抓一抓偏头痛发作的脑袋。回家就回家。灯一开,东西一放,斯帕纳吃惊地瞪着他大大咧咧坐下甩了围巾抓过啤酒就灌。末了还呛了几口,一张脸也恼怒地涨成猪肝色。
“比伤人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斯帕纳依稀听到抱怨声,或许感冒和酒精把他弄迷糊了。入江正一干咳着,好不容易顺过气,颇为自嘲地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最糟糕的生日。”
……斯帕纳望着天花板开始想今天是几号。
你还是喜欢白色。还是不厌其烦挑着食日夜吃那种软绵绵的糖果。还是天天往花瓶里换不一样的新鲜花束。你还是习惯往沙发里一倒看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甚至走路的样子,笑起来的模样,说话的音调。一切。我所能见到的一切。它们如精密构筑的蜂窝闪着朦胧的光。
只是——我唯一遗憾的是你再也,你再也不会那样唤我了。
沉默地灌着酒。斯帕纳蹲在一边认真解包裹。全部打开后发现自己终究是没心思整理。不着痕迹地叹了叹气转回原位。一、二、三……这些空罐头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我以为你的日子会过得很好。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停下脚步。打开窗你能听到平原上逝去的风。但你展示给我的却是伤痕累累。”
斯帕纳抓过一罐啤酒也是破罐破摔跌坐在地。入江仰天一倒大笑出声。
“更可笑的是,斯帕纳……越是这样越能理解他当年的感受……一条条一杠杠全部都契合,他要我还我欠他的债。他抓住我了……他……”
“你喝醉了。还是感冒弄得你头脑不清?”
“醉的是你……斯帕纳你才是那个永远不伤春悲秋的人。”
“这么说很失礼。”
没有回音。斯帕纳沉默望向对方。已经二十七却像个在校学生,好像时间凝固般近乎讽刺得无法改变。那张幼嫩的脸皱了起来,垂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地吐出几个连贯的音节。那声呜咽,沉塞带着哭腔,像极了日暮时分某种鸟类的哀鸣。
……你在对谁说对不起?
斯帕纳愣了愣,瞥了眼已经倒下完全呈熟睡状态的入江正一。他想他应该了解那份苦涩。因为并没有人料到,如果他们两个有一个会甩下一切让另一个背负,这个人会是傲慢不可一世的白兰·杰索。报复还是不堪重负——谁知道呢。斯帕纳瞟了瞟垒起的听罐。剩下的够不够自己喝醉?
他终究没有选择问他借条手帕或者,肩膀。
当斯帕纳从行李堆里翻出件外衣准备给友人披上时门铃响了。他去开门,立刻愣在当场。好不容易生生压住多事的舌头。好险呀,他想。他几乎要喊他白兰大人了。
他走进去,闲庭信步,泰然自若。他掀掉你身上陌生的衣服,熟门熟路把你拦腰抱起。他知道该怎样驯服你的挣扎胡闹。他知道怎样的角度,语调,声音能让你安心。这一切无关记忆。它早已刻进了骨髓。
“麻烦你了,斯帕纳君。”他转过身,照旧以他独有的欢快语气向我寒暄。“哎呀,真是……这么大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都发烧了……这么看来记忆完整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是不是?”
我说不出话来,叼起了棒棒糖。我想我是在掩饰自己的慌张。他是多么笃定,嚣张,那样势在必得。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你乖巧地在他怀里找准了位子沉沉睡去。他对我笑了笑向我走来。一时间我想后退——我忘了我站在门前。
“……对了,差点忘了……斯帕纳君你很了解日本文化吧?知不知道衣服纽扣有什么特殊意义——唔,第二颗纽扣?”
我的肩膀垂了下来。看来它比我早一步接纳溃败。甚至几乎没有奢望隐瞒内情。这叫人如何能再有丝毫战意?
“据说是因为衣服的第二颗纽扣接近心脏,这种信物代表珍爱……白兰大人。”
他眯起眼睛挑了挑眉,微微耸了耸肩好像听到了个奇怪的冷笑话。我退到一边。
你端着咖啡杯在日历前发呆。而我在望你的背影。
你呀……你那武断的毛病还是没能改掉啊。
我曾非常害怕在你面前谈论过去。我们再没有共同的记忆,这让我惶恐不安。我害怕自己的记忆与你的事实冲撞。那悲鸣太过凄厉惨烈。
然而,或许,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我从来不想紧抓着过去,你知道么。我只想要你那许多许多的未来。
后来花草茶的香味穿破他的嗅觉,混沌中他看到一片白茫茫。有人用手在他眼前一晃,他不知道那是谁。醒了?那人的语气带着笑意。你在发烧哟。
于是他无可控制地睡过去,与过去无数个被阴霾折磨的夜晚截然不同,带着归属与沉甸甸的寂静如一粒碎石入海般下沉。忽然额头一阵冰凉,舒服得他下意识蹭了蹭。接着那温度悠然移到耳边,颈部,不动了。有人俯下身亲吻了他的眉心,呢喃了不知什么语言的短句。他反映不能理解不及,却异常明晰地意识到什么轻小的东西落上了胸口——心脏猛然跳动起来,钝感被撕开丢弃。眩晕中他感觉到一条细线摩擦过耳廓,顺着那冰凉的触感,悄悄嵌进了颈项。
他忽然侧过身枕上他的膝整个把头埋入那人怀里。白兰安静地抚着他的头发,并没低头窥他的表情。还有什么关系呢。白兰想。这个颤抖着的孩子。受了委屈、泫然欲泣,此刻紊乱撞击着胸膛的——忽然他惊奇地发现某些陌生的温热感觉悄然涌上了心头。恍惚中他轻轻呢喃了一声小正,——他知道他听得见。
FIN。
♪:《Ring your song》伊东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