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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Omnia vincit amor

终于找到的时候他正被几个年轻女孩围着。接近奇迹的路遇,我跟她们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戴着品位不俗的墨镜,露出的半张脸挂着讨人喜爱的微笑,好像正与几位值得尊敬的诗人而非偶遇的聒噪姑娘们交谈。街道不宽,看得清他的表情变化,角度好时甚至能读出在说什么:谢谢、啊,这样吗、谢谢你、是啊、非常感谢、像您这样漂亮的……我接了个电话,很快挂掉。他仍旧雕塑般伫立在那里,态度得体,甚至不时将视线赏给那些红扑扑的脸颊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交谈。一个女孩不自觉越凑越近。我下意识就去看他的脚尖:果然频点着地面。

路上人越来越多,我就转身走开。走出三十米脑内的情景却也未消散:便利店不高的屋檐,投在耀目银发上的阴影。嘴角的微笑,墨镜下细长的眉梢。当然还有那深意丰富、趣味纵横的脚部小细节——栩栩如生。

活在脑子里的短片,短短几秒不知跟多少地方产生了共鸣。喧闹得好像什么地方被猛钻出一条隙缝,封存的感觉泛滥一空。奇异醇厚的压力慢慢从头到脚浸没全身,一秒钟都无比漫长。不小心笑了出来,听起来却像哭的声音。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拿下了眼镜、紧紧捂住了嘴。喉咙哽着,眼角酸胀,好像难以克制就要涌出些什么似的。

 

一个月后,我不小心说漏他“不耐烦的时候就会不自觉脚尖点地的习惯”很孩子气。

坯车立刻就不响了。我甚至还没意识到这句话说得不对,他已抬起头,眼睛以某种极熟悉又陌生的无表情盯着我,好像我刚说了一个特别无聊的笑话。下一秒却又眯着眼笑了:

 “哦呀,正一君很关注我啊。”

“……抱歉,偶尔注意到……”

含糊咕哝了几句,装作确实不小心提了个无聊问题的样子。他撇了撇嘴,侧身仍旧注视坯车上未成形的器皿。我随手抓了本杂志挡在脸前,除此之外竟还是想不出任何应对方法。

拉坯车缓缓做声。我小心翼翼轻吐了口气,尝试让注意力集中上眼前的手表广告。

“……你告诉过别人吗。”

几十秒后他的声音淡淡响起,平板得我几乎没反应过来。略低下杂志露出眼睛正对上他锐利的紫眼睛,下意识往后一缩。

“什么?啊……那个吗?——没有。”

舌头差点打结,视线四处窜逃不小心求救般黏上膝上的杂志,重新抓起继续一本正经翻阅起来。此时耳朵听到一记轻笑。愣愣抬头,他正用没沾泥的手背擦拭嘴角。得到我肯定的答案似乎让他心情转好,没再多说什么就绷紧了眼神再度投入工作。机械隐隐的嗡嗡声响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逐渐淹没狂跳的心脏噪音。

 

再度见到时白兰·杰索正立于大厅一角发呆,引见人在三米外扬声打招呼,他循声别过头,已是彬彬有礼全副武装。彭格列现役外务人员热火朝天跟他寒暄时我试图在脑内搜索那种变脸技能像哪种动物,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看着我的眼神静默如水。引见人体贴让出空隙,他微微一笑,便行云流水向我伸出手。

“初次见面。晚上好,入江先生。”

我不知道触到他手指的时刻电击心脏的情绪是什么。他微凉的熟悉指尖在我手里停顿了三秒。将手收回身侧时我下意识用大拇指蹭了蹭掌心,希望刚才没有出汗。

二十四岁的他,彩绘瓷器在海外拍出了能令人怀疑是否眼花的高价,一时风生水起左右逢源。年轻旺盛的才能以及漂亮的脸,或许还有国籍和挖到深处只剩谜团的身世,一代媒体宠儿熠熠初升。只是可怜了常驻的彭格列情报部人员,再怎样精英毕竟也背不出世界娱乐节目采访组名单。

正式见面后四天的正午我拜访了他离并盛不远的工坊。看到我时他露出了合理且不讨厌的吃惊,礼貌站起的同时抓过搭在一边的湿毛巾擦拭沾泥的手指。我们几乎同时开始道歉,我反应较慢,他轻笑了一声,看过去时却已只剩商品化的客气。突然打扰非常抱歉。我说,对不起,工坊不方便的话……

“要不要试试看?”

他用一句话彻底打断我的喋喋不休。

捏陶时他把刘海挽起用好几个夸张的塑料发夹固定,露出漂亮的额头。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错愕有这个冲击的原因。套着围裙站在那里的他异常接近某种印象,手指白净脆弱得让人想去亲吻。我惊愕时他溢出满面灿烂过分的笑容,好像灵魂出窍全无意识,不自觉我已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他站到我身后。

虽然无论何时都是体育无能但手指灵活度还是有一定自信——仅剩的信心就在当天下午被百感交杂摧毁。他没有指导,确保我认输后就换了个位子自顾自工作。几个小时不着痕迹过去后忽然听到他长吐一口气,椅子咔咔响动。我下意识别过头看窗外装走神,下一秒果然听到熟悉的笑声。望去,银白的头发离我居然异常近——他撑着椅背弯着腰,一只有点脏的手掩着嘴笑得忘乎所以。

下午茶见识了正统维多利亚式配套器具,又一个小时我告辞。他没有挽留,送我到门口,微笑挥手告别。

当天夜里十点多收到未知号码的短信,以为是广告准备确认后删除。按下阅读忽然想起咖啡差不多该好了。回来时屏幕已经暗掉,随意按了键盘。白光里只有一行字。突兀、干脆、词汇串联却甜美如歌的一行字:

“松饼,苹果派,柠檬戚风?山莓,蓝莓,覆盆子?”

 

安排的身份是出差回乡的艺术商人。设定虽然类似冷笑话,到底提供了时不时探访他工坊的正当理由。踌躇了很久,好几次夜里决定早晨临跨出门槛生生改变主意。因而之后每次拜访都注意间隔一个星期左右:我毕竟是繁忙的有钱人,而他也绝不喜欢别人打扰。

一开始每次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没多久,换着鞋抬头就能看到他银白头发在走道里闪烁发光。接着他寒暄,我应对。这样的流程经过三次后大门开始虚掩。之后长驱直入,他只是歪在胡桃木地板上懒洋洋冲我打招呼。

那段时间他正以老师自居要求我做个小型红粘土陶兽。把我按进椅子就站在后面不发一言看着。最初我完全脑内一片空白不知所措,手指也只是装着样子随意捻戳。十分多钟后他忽然低叫等等,几十秒后回来献宝似地向我挥舞几根颜色鲜艳的橡皮筋。我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他抿着奇怪的微笑右手闪电般伸入我刘海底下。下意识往后一缩——就是那几秒钟被他一把揪住额前头发。瞬间头皮发麻。眼前一反光,掉进眼前的镜子映出一颗冲天的洋葱,后面掩映着那家伙得意洋洋的笑容。

下意识抓过粘土砸向他的脑袋,出乎意料他好像愣了愣神差点没能躲开。趁他逃跑我刚打算把橡皮筋扯下,他又颠颠跑回来嬉皮笑脸握住我的手腕。

“因为头发不能掉进粘土里嘛……”

一边正经解释一边还闷笑重新使劲绑紧,样子高兴得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仍旧无法判断是惯用的手段还是真心。绑完还绕到正面瞪大眼睛端详,左右躲闪着我手上的橡皮筋末了还笑语盈盈:“要不下次准备好工具,帮你剪头发?”

当天临走时刘海正中还深深烙了一条折痕翘得乱七八糟。他送到门口蓦然伸手扶上我的额头,手指梳子一样慢慢捋着。我咬紧嘴唇拍掉他的手踉跄退了几步自己胡乱抓了抓头发。他又笑出了声,蓦然白兔戏法般变出顶帽子往我头上一套,拍了拍还低下头凑近了作势观赏。

“……那个,承蒙招待,我……”

“嗯,这个过几天我也要用所以要记得还回来哦~”

走出小巷搭上公车,挤在人群里忽然回过神来:这是要我近日再去一趟的意思吗?

想明白时理不清内心乱七八糟的感觉是什么,忽然坠落的巨石或全身脱力般的解脱。一瞬浮现的轻快旋律被更深刻的冰冷虚空淹没。脑内一片轰鸣思考无能。那人美丽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睫毛似乎还能戳到眼镜镜片,吐息似乎还在耳根回响绵延。心跳再度轰隆跳动,脚好像又开始发抖。一步都迈不动,而它又是希望能把这一切通通甩开的。

 

当天深夜接到了BOSS的电话。对方首先为时间诚恳道歉。即便知道时差对我造不成影响仍然这样正是泽田纲吉的风格。道歉之后是问候,接着商谈工作。没什么值得进一步报告的,我说。他显然深刻理解便答那么具体的事情后天见面再谈吧。我答好。临挂电话前几秒他忽然开口问是否需要延长假期;我答不必。可能回复得太过迅速显得逞强,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声晚安结束了通话。

泡了杯咖啡盯着墙上时钟认真思考后也觉得确实没有必要。只是不好再打电话过去澄清我不是意气用事罢了。

那天傍晚发现家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不得不去附近的卖场采购。看牛奶保质期时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果然是他戴着式样奇怪的墨镜冲我挥手。走近时瞥了眼他的购物车,不用看也知道那堆成小山的包装袋是什么。我皱了皱眉头,他溢出孩童似的乖巧笑容。

于是不得不让他以视察的态度在临时公寓里晃了一圈,烧开水准备煮泡面时才想起现在我是出差在外的有钱商人。暴露后反而松了口气而未慌张。他大概早已看了出来。即便没有刺青,上面的那双眼睛仍旧相当厉害。

搅着泡面对着电脑屏幕前的乱码发呆,时不时修改个空行又改回来。我想对现在的他或许我是嫉妒的。他毕竟能成为另一个相比毫不逊色的人,而我——从十年前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只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临睡前对着墙壁上的月历发了一会儿呆,我当然知道泽田纲吉为什么偏偏今天打电话过来:他新作的日本展览会正是后天。他定居日本我驻扎意大利。多讽刺的易位。

 

展览会的成功在遥远的意大利报纸上也占据了一小块地方,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仔细翻看了几遍驻守并盛的情报人员的报告,他打扮出色伫立的照片夹在首页。手指无法触碰,像是会被烧焦。看到我下飞机当天就到实验室报道斯帕纳很惊讶但没问什么,可能总部的知情人都抱着相同的想法在照顾我。确实这应是最好的处理方法。记忆不过是记录罢了,它不具备任何力量。

换了个环境逐渐能回想很多匆忙忽略的事。有次帮忙去厨房取茶具,拉开橱柜掉出一大堆棉花糖。回过神是因为听到他在唤,才发现自己拣着那些廉价糖果发起了呆。忙应了一声准备出去,正撞上他进来。慌得不知怎么解释,他却只是淡然挑一挑眉,从从容容反问:你也喜欢?

也借着机会问了从前——那时不曾问的问题。似乎当初只是接受了他的奇怪偏好,一次也未问过具体原因。闻言摇椅噪音停顿了一会儿,兴致盎然眯着眼笑答:没什么特别理由啊。

——没什么特别理由啊,小正。

幻听在脑内震耳欲聋,他拿手在我眼前一晃,面无表情。令人心惊的是抿着的嘴角全无笑意反盈满了薄雾般阴冷的——那是讥讽,对象不明而铺天盖地。我下意识开口想说点什么,他先一步站了起来。于是告辞,送客。

那是个阴郁的前奏,即便几天后再见面他依旧笑靥如花。脑内翻腾的经验告诉我那时他确实生气,隐隐察觉到或许并不止如此。

还有另一件事原因未明,蓦然想起却有些微妙的意味:似乎就是那次之后,他开始叫我的名字了。

 

第十天好不容易在白天醒来,西西里炽烈的夏天透过窗帘拷问着皮肤。抓过眼镜看钟发现已过了午餐时间,出卧室刷牙洗脸。在客厅侍弄迷你莫斯卡的斯帕纳扬声托我出去买点吃的,看来也是刚刚意识到人类不能以机油为食。

刻不容缓,抓了抓头发就踩着人字拖鞋出门。一出大楼热流扑面而来,柏油路像是被铁板烧烤滋滋嘶鸣尖叫。到熟识的店铺买了点微波炉食品,禁不起店主的批评又提了半个西瓜。鸭子般带着东西慢慢往回踱步,四处闲看时瞥到路边的红顶透明电话亭。在原地站了几秒,神使鬼差走了进去,放下西瓜拎起听筒。

按键速度快得心慌,听筒奇异发起烫来,等待回应时几次差点甩掉。正怀疑是不是播错了号码,便听到咔哒一声。

下意识换了只手拿听筒:“呃……下午好,白兰先生。”

“……意大利和日本的时差有八个小时哦,正一君。”

停了几秒他的回答悠悠传来,没有惊讶,语调静得像深山冰凉的小涧。心里咯噔一下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由对不起起首公式化抖出长篇大论:忽然有急事,之前也一直找不到合适时机;恭喜展览成功举办,意大利这边反响也很不错;这一个月打扰了,虽然时间不长但很愉快……想掩饰慌张语速却越来越快,之后根本接近自言自语却无法抑制。一腔差劲的敷衍冲口而出留下一亭尴尬的虚空,他没有打断地听着,公用电话慢条斯理吞下一枚硬币。

对面一片沉寂。我垂着头看手边西瓜鲜红的瓤翠绿的皮,尽可能走神回避猜测对方的思想。口干舌燥,刚才那堆话好像直接溶入电话亭、激起堆积的陈灰蹿入了我自己的喉咙。小心翼翼舔了舔嘴唇,咽口水的声音更不想让他听到。糟糕透了——实在糟糕透了。

“有件事想问。”他忽然道,“喂,入江正一,当天混在人群里隔一条街盯着我时,你可曾想到过今天的景况?”

——你可曾想到过今天?

川流不息的人群,纷繁瑰丽的暮色,不加分辨拂过街道的风,混迹在人群里的白发青年。心跳的声音,走过的道路,冲出眼眶的温热液体。熟悉的热流将神智淹没,甚至忘记他还在那里等待回答。脑内仿佛被按了清空键轻得几乎漂浮起来,好像以此证明某段时间桎梏确实等同于幸福。那是我的记忆。不是其他任何人赋予,由我亲身体验、收获的记忆。

“……我可以道歉吗?”

不算回答的回答在声带震动前脱口而出,眼睛隐隐发酸好像再无力阻挡过强的光线。出口的声音哑得我简直怀疑那是不是我的声音。之后到来的却非寂静,隔了几十秒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渐渐意识到在耳边喧嚣的是挂断的忙音。那利落的咔哒卷土重来。他没说一句就挂掉了电话。

顷刻间世界好像被按了消音键,时间停止流动。像是冬眠中被意外惊醒的青蛙,试探着钻出脑袋却瞬间被漫山遍野的冰雪冻结。拧回的齿轮摩擦发出嘶吼。手臂维持着握听筒的动作动弹不能,想叹气却哽在喉里。多熟悉,类似的感觉之前确实经历过啊。那个走神的下午,尖锐得仿佛从内脏开始伸出冰凌触角,措手不及而无以挣脱——确实经历过啊。

活动了脖颈。滚烫的阳光从四周的积灰玻璃大幅渗透进入。电话亭像个立起的水晶棺材。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为什么不?手指触上玻璃慢慢烫得作痛。无人的柏油路呻吟着从地平线一般远的地方铺展而来,无云的天空蓝得刺目,玻璃罩般盖住地表。闷热得脚都懒得一动。我终于还是身陷囹圄。

从最开始就该是这样,只是回到了最初而已。将听筒搁上电话,扣好。动作仿佛被格式化。胃肠隐隐绞痛咕嘟做声,想起斯帕纳还在家挨饿。试着驱动胳膊发现能动,便弯腰提起塑料袋和西瓜。深呼吸试图平息胸口不断鼓动翻涌的物质,用力眨了眼睛赶走眩晕。难道因为一个电话中暑?开什么玩笑。

再次确认了东西拿全没有遗落,侧身,手搭上门把。隔着玻璃低垂的视野瞥到一只等待的轻点着地面的脚。愣了几秒,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平整的衣角挽起的袖口,对上一双平静无比的绀紫眼睛。

——松饼,苹果派,柠檬戚风?山莓,蓝莓,覆盆子?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蓦然发现,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动人。

 

Omnia vincit Amor

Love conquers everything.

无人能抵挡爱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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