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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Time enough for Love

关于白兰·杰索,我已听过许多人的多个版本说法。其中以尖叫并“好帅啊”结尾的不在少数,自然也有许多人以奇异的热情向我孜孜不倦精确描述过他。毕竟我的职业本来就要求无论什么话都必须耐心聆听,如此频繁、以这样万花筒般的形态出现于别人的视野中却重叠归一的形象,实在不知不觉中我就对这个名字的主人——以些许平凡人的好奇,及当然的,职业敏感——心怀期待。

他出现时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人确实存在于这个空间。那次经验一度让我自尊受挫,但之后就明白过来是我不该以一贯的多数性眼光对待他。“接触时间久了你就会意识到,这个人体内深埋的核于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释放一种顽固的错位式违和感,”一度忘记的斯帕纳的艰涩描述骤然浮上脑海,“而其本人正如阳光直刺玻璃的剧烈反光。”

优雅稳重的三声扣门。我下意识用力眨了一下眼,转过软椅。他提着薄外套以一种接近凸版铜刻的姿态站在门边,视线对上后就缓缓漾出一抹微笑:

“下午好啊,小正~”

我差点回过头查看落地窗的窗帘有没有拉好。那瞬间耳朵分明听到夏日正午阳光穿过玻璃和树阴哗啦啦倾泄一地的声音。

 

两个月前他成了我的客人。大约每个星期会来个两三次,除了第一次外再未预约。我想他是看准了零散的单客更多对他更感兴趣。有时颇感无奈。但既然我的东家彭格列家族对此并无异议——或说微妙默认,我也自然无话可说。

下午三点。今天白兰·杰索没有带花。我有点奇怪挑了挑眉,他偏头笑着连声道歉,说忘了跟熟悉的花店预定。边说还边打量这个小房间,遗憾地撇了嘴啧啧感叹这个房间有多适合青兰。至于这种花,上次我去查找了资料,别名顺从草。

他挂好外套躺上软椅的动作已是熟门熟路。我站在一边伸出右手,待他躺好闭上眼后轻轻覆上。这是唯一可称为治疗手段的约定,却也是他执意要求的。即便是盛夏体温却也这么低。我的手没有感觉到任何颤动,他非常乖地躺在那里,看上去满心想享受一场好觉。但……

“小正……你在枕头下面放了小连翘?”

梦话都是花气四溢啊这家伙。“当然没有。怎么,看到未来丈夫的相貌了?”

“……嗯……时不时,看到小正的笑脸哦……”

大概是我的手指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能看到的半张脸笑容得逞又得意。

“小正这样不行啊,这么单纯的可爱很容易勾来危险的大叔哦~”

“比如你?”我抽回手,拉过软椅坐到他旁边。

回答是吊儿郎当、不置可否的笑声。他稍微动弹了一下,往里缩了缩以便睡得更舒服。腿悠闲并合乎规矩静展着,手指交叠的姿态看上去泰然从容。在他的举止里我找不到任何在这里经常见到的紧张迹象,更紧张的或许是我。他的嘴角仍旧微微上扬,弧度幽静自得,看久了却觉得那抹笑影消失了,是眼睛的问题么。

十多分钟过去,他的呼吸越发悠长而轻不可闻,大概终于睡着了。也罢,这个房间本来就是为了提供深度睡眠。拉上的旧窗帘是奶黄色,质地足够把夏天过盛的光度柔化。钟盘圆润,秒针轮回寂静无声。地毯几乎能把脚踝吸去异次元。大概只有矮几上的花瓶可以算半新,是空的。人对气味的敏感不同。我不想认同这是因为我默认了某个人每次来都会帮我换上新鲜花束。

眼下忽然一冷,我惊醒过来。他戏谑地抚过我的脸,清醒的浅紫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异常近。我下意识躲开往后一缩。白兰·杰索铃铛似的轻笑起来。能笑出这种声音真是不可思议。

“医师先睡着了可不行啊。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有钱真是好,大名鼎鼎的白兰·杰索居然不辞辛苦专程跑到我这里付钱睡觉。’”

“下次要说‘在想你’。”他坐起来冲我眨眼睛,又自然而然笑起来:“这样我就会心情愉快,自然不会再来打扰~”

我控制自己不耸肩,转身端过应该温度刚好的花草茶:“除了睡眠还能得到别的什么让您愉快的吗?”

他接过。我端着杯子坐回原位,轻抿,不经意抬头,他以一种不明所以的眼光盯着我。视线一接触他立刻别过头专心致志喝起了茶,之后的声音近似自言自语,我差点没意识到他是在回答。

“你的时间喽。”

 

四天后的夜里,我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喂了好几声,对面的背景:叫下注、哭喊、南美女郎时不时直上云霄的高音倒都越发和谐交织着灌了进来。我心下念麻烦了刚想挂电话,就被终于响起的一个清晰人声逮住了。他笑得很欢却断断续续,叮当碰撞一声后,报出一个名字和一串地址,利落挂了电话。

我下出租车时感到司机终于利利瞟了我一眼。推开门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差点咳嗽。很后悔没换衣服,挤了好些时候终于听到有人叫我。过去时看到他倒在吧台上。杜松子的气味。

把他扛出去又是一项大工程。用尽全力把他拖到街对面也就气急败坏。不知何时他紧抓住了我的衣角,费了半天劲总算掰开,翻出他的手机打给杰索家的秘书。对面声音冷淡,这时候倒帮了大忙。经受路人频频侧目的十五分钟后切贝罗抵达把他扔上了车。女郎冷冷向我点头致意,道麻烦了,酬劳会很快到帐。看好他!话刚出口我自己也惊讶。切贝罗却仍旧面无表情。车发动,很快走了。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在加长后座上蜷了起来。睡姿与我熟悉的大不相同。

几天后他来时神清气爽,借酒销愁之类全无迹象,但非常技巧性地表达了深切歉意,完全无懈可击。我仍旧跟他交谈,开些不着痕迹的玩笑。就如我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他时的景况。透过在指尖颤抖的香槟酒杯看人,浅紫的瞳孔都变了色。几句话后忽然笑得眼睛发亮,一口把残酒喝下去,道不如我来找你吧。

假设被人问起这两个月我了解他多少,最确实可说的大概是我辨他的笑声不需一秒。其余,比如据说他甩男人女人的速度比盛夏的霹雳还爽快,冰淇淋口味首选香草曲奇,酒量不坏酒品极糟,大学年代收到(四十岁已婚)系教授的情书,对方凄凄婉婉闹出事后辞职他自动调系,这均是本人乐意告知的。颜色鲜丽全无营养,正如他的爱物棉花糖。

我尝试过催眠,从未成功。事实上他在我这里连浅眠都非常罕见。我们只是不断的交谈,各种角度,各种态度,各种内容,跳跃得令人应接不暇。包括他在夜店里碰到的漂亮男孩,家族里的烦心事。他语速飞快,修长的手指时常舞蹈似点触,这使他看上去处于非常兴奋、精神高度活跃的状态。我看着他,他却大多数时刻眼光低垂,语言和声音不断喷涌出来。自然我会插话,但却是他时刻引导着方向,这样眩目的谈话技巧令我惊叹,而更可怕甚至病态的是那种倾诉的热情,好像在枯井里被关了半辈子后放出来的人似的。我只能尽可能配合,同时小心将谈话导向某些特定方面,却收效甚微。他可以非常耐心、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一种棉花糖的口感,潜意识里却有反弹屏障似的设置,在这些方面他无法像平常人一样戳到实质。无法判断原因,但已成了本人浑然不觉的习惯。

可怜的,饶舌的,在迷宫里扑扇的鹦哥。

他说嘘,保守秘密哦。以前我家老头子偷偷安排过我去看心理医生哦。那个时候我还是初中生吧……就记得一个奇怪的大叔每星期都会到我家来,拉上窗帘慢吞吞跟我说奇怪的话。总之是什么效果也没有,还没人成功催眠过我呢。

有次他说到兴头上时有人打我的手机,我站起来去接,他几乎下意识胡乱伸手想抓我的手臂,尖指甲却撕破了我的脸。眼睑下一刺我下意识闭了眼,再睁开眼看他,他像是吓呆了的孩子,手也徒然僵在那里。我摸了摸伤口,只是细细渗着血丝。反而是那个表情让我更惊恐。他立刻反应过来,连声道着歉,就要联系医生。我把他按回去,翻出药品,他忽然强硬起来,居然摘了我的眼镜帮我处理伤口。动作还相当专业。

脱了眼镜很好看,小正。处理完却扣着眼镜不还给我,语句调笑全无歉意。不过我更喜欢戴眼镜的样子。

这句话让人怎么不怀疑他是故意的。之后几天秘书看到我眼下的小熊花纹OK绷压抑笑容至嘴角抽搐。期间斯帕纳从日本度假归来,问我最近干了什么形容憔悴,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被抓伤了。为了堵他的嘴,不得不送了一箱草莓棒棒糖。

伤很轻,愈合后自然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揭去OK绷的那天白兰·杰索跟我讲了他眼下深紫刺青的事情。倒皇冠,泪痕,管它呢——只是为了掩饰小时候被人从车上推下去留的疤。幸好那时没有戳到眼睛。他轻描淡写语气调笑,我没问具体情况。

进入第三个月白兰·杰索带来了香槟玫瑰。我们仍然见面,交谈。他仍旧对我说很多很多话。

 

之后白兰·杰索终于动用了他弄到的手机号码,时间从早到晚不等。有次被叫去时他对面坐着个怒气满面的年轻女子,我刚想逃跑就听到他大声欢快地叫我。事实果然如我预料。他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把我召到他边上,对那个眼睛都快喷火的女孩炫耀道:名牌心理咨询师。我家小正,漂亮吧。

我差不多习惯了他五花八门的介绍方式,不得不承认技巧下全是事实,要反驳也无力反驳。包括咖啡馆、公司办公室、公园、花店、棉花糖铺,几乎是被手把手牵着拖进他的世界,我也居然都去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彭格列家族要来人了,我经常绝望地这么想。事实却再没人来过。秘书三浦小姐开始恢复往诊室送花草茶的惯例。

七月的末尾白兰·杰索终于发了一场脾气。它如同一潭慢慢降温、骤然结了冰的深水,寂静得让人措手不及。当天夜里我睡在诊室没有回家,每几个小时桌上的电话都会响起来。我关了灯,裹着毛毯靠在长椅上看那橘黄色的亮光。有人留言。外面很暗,里面也很暗。明明白天是那样温暖安全的房间。

一夜无梦。醒来时是凌晨。记录了七通未接来电。脚尖冰凉。

 

大学老师说我不适合做心理医师。你太容易沉浸入他人世界,过于擅长投入情感非但对病人没有丝毫好处,而且很有可能先毁了你自己。就职前本着对主顾负责的态度,我对泽田纲吉说过这件事。他沉吟了不到三秒,却仍旧坚持。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吞吞吐吐。但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才能这样坚定。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

写报告时听到背后一声悠长的叹气。他今天很反常,只是躺在那里对天花板发呆。声响告诉我白兰·杰索已利索地爬了起来抓起一边搁置的外套。他大约还在原地耸了耸肩,才出声道,好无聊。那声音冷静非常。他说完就走了。我看了看手表。持续仅4分57秒的最短咨询时间诞生。那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八月的某天抱着面包走在都灵街道上时,手机响了。当时并没注意,回到旅馆房间才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号码杂乱,大概隶属什么店铺,于我非常陌生。

拉开窗帘在桌边坐下,都灵的阳光认真仔细地晒着阳台的石栏杆,露水缓缓蒸腾,带起新鲜透明的香气。羊角面包发出愉快的脆响,咖啡偏苦而厚。我发了十分钟的呆,把刚才的号码发给了切贝罗。一周后我离开都灵。账户显示当天有一笔到帐。

 

没有半夜响起的电话铃。没有强硬到无法抢先挂断的指令。没有喋喋不休简直能彻底把人淹没窒息的言辞。

开始着实后悔没有听老师的话,我果然不适合做心理医师。我不该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不该好奇到无视斯帕纳的劝告。因为我也真的没有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就出现了。白兰·杰索是一节脱了轨的火车,摩擦冒出了全世界最绚丽的火花,每天都过得像末日,在什么地方都无法停步栖息。他会用尽心力哄你神魂颠倒,然后把热咖啡泼到你脸上。

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全用在了踌躇上,最后一刻却毅然决然。辞职,退公寓,退办公室,向斯帕纳和秘书小姐道歉。回日本。

 

夜里在洗碗,水刷刷冲着,忽然间房间里的电话噪音大作。刚开始根本不知道这是我家的电话铃,忽然间触电似想起来了。关了水龙头,擦干手,从厨房慢慢踱去客厅。以为它会断掉,可地上的旧式电话响得生气勃勃。响得我在拎起听筒前简直犹豫了。

“喂喂。”我试探地叫了两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低头看了看,秒表还是在记,功能运转正常。我看着数字变化数自己的心跳,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十。到了我就……

“开门。”忽然响起的指令尖利得像乌鸦叫,险些刺穿耳朵。我把听筒挂好,出去。玄关一开夜风灌进,小庭院里的树簌簌作响。我开了铁门。他走进来的步履很快,经过我时没看一眼,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我悠悠跟在后面。他直接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把头埋进去。下面没洗完的瓷碟滴答撞着漂了起来。

大概几十秒后他关了水猛得站直了转身看着我,水顺着发梢滴下来很快肩膀湿透。他开口很是气急败坏。

“辞职了?”

“嗯。”

“不接我电话?”

“接了。”

白兰慢慢靠着橱柜滑下去,跌坐到地上,低垂着头,喘气的频率开始逐步上升。酒当然是冲不掉的,我蹲下去伸手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烫。手却没能收回来,被他冰冷无力的右手软软搭住了。我没动,他的整个身子便缓缓靠过来。靠过来。

前襟和肩膀湿了,发冷。他的脑袋垂在那里,抵抗般神志不清不断咕哝着什么。语速仍旧快得吓人,时轻时响,不知到底在对谁说什么。忽然又烦躁地挪蹭起来,我扶住他的肩膀,它一会儿脱力般瘫软下来,就不动了。话语便弥散了,电话铃的回音也淡了。肩膀上的身子慢慢重起来,呼吸轻渺得像在夜色中消失了一般。他终于静静睡沉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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