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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爱的险境

世上有种“绝不能对其说谎”的人。

并不是说被某种自然铁则束缚着对之说谎就会被打入地狱永不超生,也不是永远保持初生婴儿般的纯洁使所有谎言未出喉咙就会被逼退。只是在那个世界永远被领先无数步:不论给谎言裹上多少层糖衣都好像会被那人瞬间望到尽头,不论事实是否确实如此——仿佛所有说出口的违心话语都是他国度的臣民、会向他展示它们真正的含义,恰似以片羽对烈火,对这样的人,无论从各种战略意义上讲,使用谎言都是毫无价值的。

“也就是说,明知道是在对付这种人还惨白着一张脸死撑着的,绝对是傻瓜了吧?”

“……您可以直接指名道姓的……我又不会否定这点。”

“但直接说出来就看不到你现在这个表情了~虽然差别很细微但果然我比较喜欢你现在这个表情~”

“所以满意了以后你能把视线移开吗?被这样盯着我很难……”

“可以啊,如果你能先抬头看我一眼的话。”

飞速敲打键盘发出的声音会接近马蹄声,现在那匹非洲奔马终于停下了脚步。少年从屏幕后缓慢露出了一张脸,看向病床上的人前先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营养不良的脸色和黑眼圈都写满了无精打采和并不情愿,在看到那人明显被拔出来过的输液针头后更直接拧起了眉头。

“这样看起来我们究竟谁更像从生死线飘回来的幽灵啊——科研工作就紧张到这个地步?”

“因为强敌们都还活蹦乱跳。”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同时不舍地瞥了眼正处理数据的屏幕,之后却又一手阖上了电脑向谈话的对方侧过了身子。这举动让白兰挑了挑眉,扒开绷带对着小镜子审视自己受伤面部恢复情况的动作也停了停:“怎么?”然后他就笑了,放下镜子故意把上半身往前凑了凑,“不工作了?”

“……注意休息会比较有效率。” 

一个小时前他醒来时入江就在一边如入无人之境般双眼发亮敲打着键盘,考虑到之前白兰本人昏睡得被人一刀砍断喉咙也不会知道,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状态的形成原因。于是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入江看了五分钟,三百秒内入江的表情像和屏幕连通了般生动无比、瞬息万变。五分钟后被忽略的病人不满地在枕头上摇晃脑袋试图引起少年的注意,八分钟后他使劲扯了一下输液管,一记咣当终于让入江从异世界回过神来。他正准备说些什么,调侃或嘲笑,总之让那人的注意力离开那该死的屏幕,入江仿佛被深度催眠般的空洞视线就让他愣了一下。接着听到的少年久违的嗓音他又花了十秒钟才理解过来——谁能料到他竟对病人下令“我现在很忙,请您至少再睡半小时”?以致最终一小时后与他对话总算得到了回应,白兰不打算告诉入江手上的呼叫铃已捏了十分多钟,时刻准备着叫人来给这工作狂一记手刀直接强行断电停工。

沉默时间不知不觉累计到了有些尴尬的总量,入江去给他倒了杯茶回来。他思考要不要说谢谢,最终懒得。探身拿茶杯时余光瞥到入江怔了一秒,啜了一口后他问:“吓到你了吗?”

入江立即摇了摇头,好像恰好被问到自己正思考的问题。又很快回过神,面色严肃看着他说:“虽然大多数伤口恢复得不错,您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医生这么说的。”

“那小正就要全天守在我旁边喂饭喂茶还有棉花糖~”

“……这种时候就请不要开玩笑了……”

对方没办法似地低头咕哝着,他更愉快地继续喝茶。侧身准备把杯子归位时入江却站了起来接过放回了床头柜,期间还一直避着他的视线。

“不过确实你不可能怕这个……都看习惯了吧?”

果不其然入江就坦率地满脸不知所以然看着他。某种意义上有时他们对话并不需要说什么,他善于让入江以为他在想什么,而入江善于让表情比语言更鲜明。对白兰而说那样的时刻——例如现在——都是非常重要的:入江与记忆中几乎重合的表情总能开启脑内某道闸门让那过于沉重的负担物缓缓流出,一次深呼吸之后他还是对不明所以的入江露出了满面微笑,右手又作势扯了扯松散的衣襟。

“我受重伤的情景——你应该看习惯了吧。”

入江有个不好的习惯,在听到有侵略性或意味不明的言语时会下意识皱眉头。他曾好心劝过他这样容易被洞穿弱点是不利于开展阻止工作的,容易被下属轻视——他微笑着直接阐明。作为回应是入江现场又向他示范了一遍整个动作并冷静地请辞回乡请他另聘高明。“那个”白兰·杰索哑然失笑无以回应,入江的坏习惯也就一直没矫正回来。

“如果说重伤的人体的话……确实看过很多。”

非常沉静,就像一个普通的下属避开上司愚蠢问题给出了合乎身份的答复。但并不是问话人期待的,白兰就不置可否别过头看着窗外晴朗的日光。有几只蓝羽的小鸟落上枯枝细细鸣叫,极度安静的环境下几乎能幻听到它们的小爪子踩上树干的声音。

“但我看到过很多啊。”他就那样看着窗外淡淡开头:“很多的……我重伤了、我跌倒在污水里无法动弹慢慢窒息、我被另一个我搞得精神崩溃带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枪打中心脏,痛得要哭出来了。”

他说这话究竟几分是为折磨不得而知,意想不到的是自己似乎也同等程度受到伤害,几乎也想像入江一样往后缩一缩,从这过于灿烂的日光里逃去更温和暧昧的地方。这时就感到伤口确实作痛,而脸部已习惯怎样的感觉都不直接显现出来。想要露出痛的表情还需要主观驱动,因此还是一脸漠然,只是闭了闭眼睛。

“很痛吗?!”

入江忽然大声问,语调也有些奇怪的颤抖。他回过头就看到少年忧心忡忡的紧张表情。白兰就让自己脸上浮现出疑问。奇怪的是他特别不想说话,好像不愿自己的任何话语打断把少年此刻的忧虑神情收入眼底。

“不,对不起……刚才您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痛。”

他怔了怔,片刻有些奇异混合的温钝感觉堵在胸口,“入江完全无视了他的独白”之愤慨又像一只单簧管从情感交响乐里异军突起,但最终他对少年亲切一笑时情绪还是被那些难以言述的温厚感情占满了的。他忽然想,不知曾在入江面前露出过多少次疼痛的表情,对方那挂着黑眼圈的重度近视眼才能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信号。入江似乎感到莫名其妙,并不掩饰这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说明入江此刻并不跟他感情同调——他有些失落,又不知为何觉得也好。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感觉也是熟悉的,连同构筑这个时刻的所有元素:强烈得能使全身温度升高的日光,树枝上的鸟鸣,表情不经雕琢的入江。只是比之前无声交流片段出现得更少。他若有所思又别了别头避开入江的视线,对方注意到这点就站起来去给花瓶换水了。不小心他因此分了神。入江回来时右手食指有些不自然地蜷缩,无疑被玫瑰刺扎了。他想说些什么,看到入江一本正经的表情又临时改口了。

“你要是早点阻止了我就好了。”

故意用很轻飘的语气,实际的蛮不讲理程度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入江是很聪明的,反应过来后也有几秒张着口说不出话。好不容易闭上嘴又跌坐下来,少年仍一脸不可思议、茫然失措的惊恐表情。

“如果小正早早成功阻止了我……嗯,就比如在那个成为了穷酸音乐家的世界,现在我晚上的噩梦就能少一点内容了。”

“……你这个人啊……!”

看着入江像只被扎破的气球般苦恼地捂着脸垂下头他就笑出声来了,入江一下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才慢慢撑着膝盖让上身重新直起来。还没有恢复到什么都再也不介意的程度,白兰想。他正要自己开口结束这场调侃,入江有些古怪的眼神阻止了他。

“但确实……如果更早确定了盟友或许能做到吧。”入江好像在说身不关己的事般轻声道,又停了半晌:“如果早点争取跟……尤尼小姐的家族合作的话。”

说到最后已轻不可闻,入江却像说了禁言般立刻扭过头去。这让白兰意识到玩笑已演变成了不能以任何戏言作结的剧场,问题是他一下也想不出任何能作回答的话语。于是结论还是任由沉默滋长,任少年伪装出来的平和伪装渐渐坚实僵硬。

“……不会哦。”

他忽然说。等了一会儿,入江发觉他没有再说什么才慢慢回过了头。逐渐从炫目光晕中回到他视野的侧脸,像是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他就对那样一张脸没弯起眉毛也没眯眼,只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从容抚慰地笑了笑。

“不会的。”他再次重复,用极其笃定的语气,摇了摇头。

他们对视了大概五秒钟,以入江忽然脸红地跳起来结束。轻松了之后才能真正意识到之前的沉重。入江咕哝着反正您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到现在也没吸取多少教训云云。白兰只管抱着茶杯笑盈盈望着他,入江一冲动差点抓苹果投掷,动作僵硬在抓苹果上,最终还是红着脸拿起苹果愤怒地啃了起来。

白兰就觉得够了。再说气氛可能又会奇怪起来。他有些疲惫,又想起了之前从中醒来的好像没有边境的梦,完全胜利后丧失目标的空茫。在他以为就此摆脱了一切平庸束缚后彻底击溃了他的最大的平庸,以及就算意识到这点也没有任何动力反抗、挣脱甚至动弹一下的彻骨寒冷……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回,无人赞美也无人为之哭泣。主动剔除了所有保护和同盟,把迷宫的万千路线都走了个遍——当他的躯壳成了世界的一切,就再无人能站在身边。

他再次感到极其厌恶。这回忆并不美好也没有什么价值。注意到他厌烦闭眼的入江站了起来说了些累的话就请休息吧我也回去了之类的话,他没想出挽留的理由,尽管一瞬有挽留的冲动。结果就是注视着入江丢了苹果核回来搬电脑,笨拙地向他点头告辞。

“小正?”

听到拉门声他忽然高声喊道。于是已经走到门口的少年又慢慢退回来,探出脑袋看着他。

“你做噩梦了吗?”

有些时候他看得出入江确实聪明,甚至胜过他自己。这种情况大多数是在一场认真赌了一月份棉花糖的游戏之后,小部分是像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急切的问话,入江却总比他更了解那些问题的意义。少年不知为何看了看门口。如果他现在手空着,接着一定是再抓抓乱蓬的头发——他不知将那表情定义为终于释然还是终于展现了十五岁的年龄。

“偶尔还是有的。”他说,“但是……唔,已经没关系了。”

那语气轻快又满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其实入江跟他一样不吸取教训——即使知道谎言没有效果也总是说着拙劣的谎话。门口又传来声音,似乎摇摇晃晃的入江不小心撞上了伽玛。在他们例行争执的空隙少女先走了进来。最终伽玛骂骂咧咧从入江手中抢过了电脑走向了实验室。尤尼带上了门,病房里就剩两个人。

“你问了吗?白兰。”少女站在她床前,主力战员出局也是一派好心情的样子,“你一直很介意的——他究竟怎样战胜八兆次的痛苦和绝望、无论如何也选择战斗直到最后的理由。”

“知道答案的问题没有问的价值~”

少女就无奈走过去想给他换杯热茶,白兰挥手表示不用。他不会告诉别人他也看得出尤尼现在的想法,凭的是经验而非天赋。实际上并不是故意不问,而是忘记了。握着已微冷的茶杯他想着。在他能看到入江生龙活虎表情的时间里他总不记得要问这个问题,而他记起时又总已无人可问。这样想着他脑内忽然出现了一个先前似乎从未怎么回忆到的片段:某个世界的他自己,尤尼已死去、彭格列指环缺毁、尽管实现统治却也再没有目标的某个白兰·杰索处于废墟之中,麾下白色军队在半径十米开外阻挡着恐惧沉默的平民。那一个“他”望着灰色的天空忽然觉得它像个永恒无法摧毁的牢笼,然后他看到那一个白国王在世界中心百无聊赖地把枪管塞进了喉咙。

——我没能阻止……明明可以避免的……

剩下的记忆呼啸着想要掩埋掉这个片段,回忆特定事件又引发了阵阵头痛。尤尼关切地望着又知道不能说什么。在那个片段结尾——在死亡的阴影迅速夺去那渺小记忆的温度的同时,好像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嘶喊……好像一瞬间让其它所有记忆共鸣的,痛苦的哭喊:

——这是我的责任!没有阻止他……让他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他猛惊醒过来,以为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少女试探着喊了喊他的名字。白兰·杰索就眨了一下眼睛。不小心走神做了个梦,他说。尤尼没有深究,就他又把输液针头拔掉的事情低声说了他几句。这些所有的声音,不久前还无比清晰而接近的声音此刻都显得那样模糊遥远而无足轻重……伽玛走进来看到这样单方面的对话差点又要骂,还是被说着他肯定已经很累了的尤尼挡着出去。临走少女礼貌地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他就想了一想。

“我们的……机械技师。”他对少女和面色不爽的金发男人露出笑容,“至少确定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看那黑眼圈大概有四天没沾过枕头吧……在他的咖啡里放安眠药剂量不要太大。记得做得小心点,他对这种很有经验。”

尤尼笑着答应,伽玛一脸看到外星人的表情瞪他。至于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没人打扰的二十小时睡眠。他说着温文尔雅的逐客令慢慢躺下,平躺视野里那两人身影就要消失时白兰·杰索又想起了件事情:“啊对了,小尤尼?”他就那么闭眼躺着扬声道,“我总共昏迷了几天?”

“四天,你这混账快闭嘴睡觉!”

少女又面露无奈的神色。他就是完全不想让公主跟里面的家伙多说话,就算是被训话也不行——伽玛迅速又不发声响关上了门。那家伙犯错明明还有其他人能教训他。他们慢慢走远时身经百战的基留涅罗家族战士蓦然想,比起偷偷摸摸掺什么安眠药,难道不是一记重手刀更稳妥得多吗?——这念头又让他不满起来了。因为他刚刚意识到,对于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竟然是最晚反应过来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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