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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某个世界第一的少年

……因为脸吧。

嗯,果然还是因为脸。

据说人在挣脱胎衣前听力已觉醒得差不多,出于好奇我也曾去音像店买胎教音乐回来仔细研究过。艺术美感没找到多少,催眠之类的实际用途也没挖掘到。倒是第一次晕机晕船的经历兴高采烈刺啦刺啦倒起了带——不是好回忆,加上收银员小姐笑时露出过几颗黄牙。后来我把那几张CD郑重塞给了他,他看了一眼,把它们砸到了我头上。

所以说听觉基本没怎么给我带来过愉快的经历。那时我肯定痛得要哭出来了,吓得他都慌了丢下工作给我揉脑袋——虽然是越按越痛了。我就蹲在那里眼角噙泪庄重接受他的歉疚按摩总计四分钟。最后他局促提出给我去买包棉花糖。

“白兰先生?”

近来常干的无聊娱乐活动是听到这个声音叫我后用十几秒想象他的表情再回过头去,说它无聊是因为正确率从来没偏离过百分之一百。比如现在,我可以说他一定正有些不安地抿着嘴唇,视线不自觉瞥着我的脚铐。大概我回过头时他会直视一下我的眼睛。果然视线就对上了。二十六次。大满贯记录毫无缺口。

“那个……您好。又一次打扰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冬天在暖气房间里裹着羊毛围巾的人呼出的空气。我撇了撇嘴角,向海岸上走去。果然不是听觉的原因,这个嗓音并未对我产生任何影响。他向后退了退。俯瞰下去年轻的脸部线条像是用片薄薄的刀刻出来般细巧又干净。头发也柔软。整个人像只刚破壳的雏鸟,让人想用指头去戳一下,再戳一下。

……这正是我目前的处境。果然是因为脸吧?就像每年圣诞节路过橱窗看到巧克力蛋糕,即使去年、前年、甚至昨天已吃到反胃,也控制不了神经先一步吹起愉快的口哨,眼睛再去多看一眼。我只是单纯喜欢这张脸。此外没有理由,允许这个叫人神经紧张的小家伙第二次、乃至今天第二十六次钻到我眼皮底下来。

 

“考试怎样?”

“啊……上个星期结束了。”

“父母没说什么?奇怪的外国人在附近打转、未成年的儿子刚放假就又出境……”

“……我没有提过……倒是姐姐一直恐吓说要钻到行李箱里跟我一起来,她一直——我说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后半句忽然换了个语种,抬头一看果然是迎接的人来了。这群人我基本分不清楚,好像脸盲症一对上黑西装就歇斯底里发作。好在会出现在这里的对象非常限定。现在这群人中的一个正绷着脸站在那里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和我,大概觉得谈话突然中断很是可疑。这个就不怎么好:他的同僚中有一位好心的,当班时听到我们用日语交谈会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自顾自翻着壁炉里烧透的碳,不时谨慎地瞥一眼我们的表情。

这就体现出他果然敏感得像只兔子,被瞪了几次后只要瞥到黑西装就会立刻改用对方能听懂的意大利语讲话。其实我曾想教导他这样只会显得更可疑,但有次不巧瞥到他拧着眉头皱起脸、快速蠕动嘴唇说着我母语的样子,这念头就莫名其妙彻底烟消云散了。我没有过剩的好心,如果这可以被称为好心的话。同时我也不否认那个样子很有趣。这里的生活毕竟大多数时候都太无聊了。

他走到我对面拉开椅子,好像刚坐下来就被呛了一下。黑胡椒墨鱼意大利面,处理得很好,这里的厨师倒丝毫没有被组织流放的怨气。他捏了捏鼻子,老老实实握住筷子咕哝了一句我开动了。席间没人说话。筷子是上个星期厨师去休假兴高采烈带回来的。

我放下叉子时他还专心致志把面条往筷子上绕,听到那声叮当立刻动作迅捷起来。几分钟后他也搁下了筷子,条件反射站起来准备收拾,厨师及时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缩了缩脖子。我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不知为何调转了下视线,垂头看着地板。

“晚安。”

我冲他和蔼一笑准备走人。他好像想说什么又迅速闭嘴。我挑了眉。他心领神会不得不吐出下半句话:“那个,海水……不会很不舒服吗,好像昨天您也是直接就去睡了……”

“……啊,这个啊,是不大舒服。”

这句问话让我有近似哭笑不得的感觉——三秒左右吧。他表情尴尬。我作势朝他的方向抬了抬脚,讲话的语气轻快得自己都想笑:“但也没办法嘛,戴着这么个玩意儿怎么洗澡?”

他的表情转为一局终了后任人宰割的失意赌徒:“那么……那个……”

半晌还是讲不下去。站得累了,我就主动奉送一个灿烂的笑容配上庄重遗憾的语气:“嗯,好像是从搬过来开始吧……两星期左右没浸过淡水了。”

他终于彻底像吞了苍蝇不好呼救的样子了。有一秒蹙了眉间似乎不信,又纠着一张脸好像要尽力全盘接受我的说辞。我注视他的反应莫名觉得心情很好,好得连最后一句“骗人的”都不想再说。半晌监视人员咳了一声又抖了抖报纸。他回过神匆匆看了眼黑体头条又转而看我,一青一白的表情忽然全盘卸下来了。

我想不妨再加上一条理由:耍着他玩还是——还仍旧是很有趣的。

 

半夜里忽然醒过来,第一反应是饿,抹黑去厨房开冰箱,没找到蛋糕,想起来前两天已经分着解决了。不抱希望去开了橱柜摸到塑料制包装,用两根手指夹出来后慢慢用指腹捻了捻。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

拿来充饥还算勉强,姑且算是心理安慰。抱着棉花糖往回走,忽然瞥到他房间里灯还亮着。走过去时故意弄得脚铐哗哗响,敲门后那声“请进”就显得准备十足、精神奕奕。电脑屏上叠着四五个窗口,还没说话他就盯着我怀里开封的棉花糖愣了神。

“您还没睡?”

“忽然觉得浑身痒~睡不着就来看看你。”

他的脸很不满地垮了垮,我顺势把棉花糖塞到他鼻子底下。他退无可退只得伸手抓了一个出来。我撑着椅子的扶手,他没有试图抢先把窗口最小化。三个是设计图纸和理论文件之类,引起我注意的是邮件,措辞风格熟悉且难以忘记。他蹭了蹭手指磨去甜食的粉屑,没说话。

“工作?”

“……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声音含糊不清,眼光黏在键盘上,连侧脸都充斥着抵触感。我让开,他的右手抬了抬又放了回去。

实际上我对他到底还是接受了彭格列家族的招安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若非如此恐怕不能一次次到这里来。本来置身之外即是童话,只是戳破窗户纸的方式有脚铐与邀请函的不同罢了。我不介意提起那个家族的名字,没那个兴趣介怀。

提示音,一封新邮件。他有点慌窥了我一眼。房间里的钟滴答的声响很是催眠,桌上剩了一半的咖啡已经冷透。我让棉花糖袋靠上他的屏幕平平整整站稳。对他道了声晚安出了房间。

 

第二天临近中午起床,没看到他,以为是昨天的邮件紧急召回,早餐吃到一半被告知他一早就去海边了。我稍许变了一下面部表情作回复,告知人似乎期待更戏剧性的反应,表情明显有些不满。

据说这位工作人员(或者另一个,记不清楚脸)在十年后的世界里一家人都被卷入我手下某支部队引发的一场大爆炸中。好像破坏度轰掉富士山一隅都不在话下,尸骨无存都是客气的说法。年迈的父母、新婚的妻子、未出生的孩子都一瞬间被抹杀,即便现在免除了危机大概也不可能对继承的记忆释怀:彭格列选出这样人物担当我的狱警实在省心省力。这样走神时他居高临下瞪了我一眼,我抬头笑了笑。

有时我羡慕他们,记忆里只有单一仇恨情绪的人,他们没有矛盾。但更多时候感觉到的是空无。不甘、囚禁、仇视,甚至脚上那副日夜作痛的脚铐都因为复合的时间显得遥不可及。好像风雨欲来时在山顶注视远垠海啸之浪汹涌翻腾,那些灰黑的色调放缓脚步就宣告退无可退,二十年的衰老和一秒的剧痛,后者并不比前者残忍。

下午三四点从瞌睡中醒来。暮色利刃斜斜将桌子切成两半,头痛得好像它的末端已深入脑髓。我在阴影的半边趴了两分钟。站起来准备出餐厅,脚铐挂住椅脚差点绊了一跤,太阳穴又剧烈作起痛来。

 

他一个人坐在海边,走过去没什么反应。我站了一会儿,坐到他旁边。

“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还好……谢谢关心。”

“昨天就很没精神,总是倒时差不辛苦?”

他含糊咕哝了一声,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可能考试也紧张到这个程度?

“我说……入江君啊。”

我伸了伸懒腰往后一倒,沙滩浸水没有想象中柔软,脑袋有点痛。仰角看去他的耳根有点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我那声称呼的结果。

“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

下颚至脖颈的线条僵了僵,瞬间的事,好像下一秒就又恢复了眺望远方的视角。上次好像是按着胃部慢慢蹲了下去,好像受了致命伤一样缓慢。

“入江君头脑聪明、家世干净、性格不坏,皮肤也白皙,去掉眼镜一张脸也拿得出手……你哪里都能去,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大概几十秒没有声音,好像他整个人被浇了水泥。海浪扑来拍到脚趾尖。半晌那塑像才轻声开了口,语气却着实平稳冷静。他说:与您无关。

“……那么,好奇心?海鲜?工作内容?青春期百无聊赖的离家出走?”

表情绷起来,侧脸简直忽然变得瘦削了。他咬着嘴唇的样子体现出正努力想礼貌回答又难以做到。我重新坐起来,也看远方灰黑的乌云。大概要下雨。走神回来时不知经过了多久,可能站了几十秒,或者几分钟。他的腿有些蜷起来,从上方看去整个人身形呈现向内缩紧的趋势。如我所料,每次都准得像我的想法构建了他的动作。有点头晕,可能一天十四五个小时的睡眠还是太多了,那十四个小时正召唤它余下的十小时的同胞,联手将我堕下不复觉醒的微暗深渊。跟这个人在一起确实使我疲累。碰到他我便触到迷宫的核心、记忆的内核,冗长的总计十年份的明天循环重播,这使我不可避免感到苍老,简直听得到指尖干枯的声音。

“或者你认为这样就会有什么改变?甚至带来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我没有太好的耐心,这句问话也并不期待回应。因此说出它时很轻松,甚至微笑着耸了耸肩。拖泥带水不符合我的风格,天气不好、时候也晚了,这些其实都是谈话到此结束的标志。我提脚往岸上走去,他站了起来。然后我右侧二分之一的道路忽然被挡住。下意识退了半步,他却并不抢先离开。大概十公分的地势差距加上身高差,这些使他的动作显得零碎又笨拙:有一个片刻我只想到了商店橱窗里的棕色玩偶熊而非这动作切实作用在我身上的意义——他踮起脚使双臂箍住我,头发在我胸口蹭了蹭,手指轻搭在我肩上。短暂的热度传递。一个努力的、货真价实的拥抱。

两三秒。然后他松开手,站定仰头,拿出一副早有准备的镇定自若看着我。

理解这个答案花去近十秒。感觉他的温度和气味还烙在我身上,我体内好像还有两颗心脏在一左一右一起跳动。闭眼再睁开,正打算把这轰炸机般的烦躁浓缩进视线投过去,俯视到他那大无畏的稚嫩面孔,大脑驱动器又忽然动力丧失了。

……不得不承认这是第一次预测失败。并且,该死的,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一败涂地了。

 

两天后的下午直升飞机按约定轰鸣着落上岛屿,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伸至二楼走廊,半梦半醒的短暂片刻里简直以为梦里的大怪兽跑了出来正要来敲我的门。清醒后听到它在另一处停下,几声叩门。我扯了扯枕头,四十五秒重新睡沉。

醒来已是晚餐时间,结果之后几个小时也没能再见到哥斯拉。黏着楼梯扶手下楼,发现餐桌上还是两人份。黑西服在我吃完十分钟后下楼面色铁青,径直就冲去打电话。是的,还没有……没办法……叫医生……零碎几个单词语气重得几乎杀气腾腾,摔下电话头一别正撞上我的视线,脸色又难看了十个百分点。

一个人吃不小心就饮食过量消化不良,好像下午也睡得太饱,散步一圈仍觉得全身零件运作不正常。无事可干,上楼,不得不经过他的房间。一秒后推开没锁的门。大概所有能开的灯都亮着,白炽光一瞬刺了眼。

床隆起了一角,听到开门声微动了动,几乎听到几种布料摩擦的细响。我带上门慢吞吞踱过去。被子紧紧缠裹了全身像个巨大的茧,走近了瞥到几缕浅褐的头发漏出贴在枕头上。边缘有喘息带来的轻微起伏,将身体蜷紧的动作带来表面更细而深的皱纹。有点脏的眼镜丢在还剩一颗的胶囊铝板边,水还剩三分之一,似乎还有些余温。

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前一秒觉得好像这个问题怎样也无所谓,有一秒莫名其妙的芥蒂又翻涌上来。像是纽芬兰一带的海,寒流暖流冲突一次次将深层的茫然鱼群推进网中。我站在原地,看看痛苦得颤抖不已的他又看看黑漆漆的窗外。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有点僵硬,想换个站姿,换了又好像更不舒服了。

这么说他没走。有几分钟只是平平静静在想这句话。总之他确实还没走,还在这里。两天。现在。

“水土不服?重感冒?食物中毒?”

“……中午……墨鱼……”

“胃病发作?”

我接下最后一个词。他闭了闭眼睛算是默认,整个人又有缩回壳里的趋势。

……我没想到报复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诶~那真可怜。”

他撑开眼睛往我(这个方向)瞪了一眼,一时冲动完又呲牙咧嘴往回缩了缩。我就蹲了下来,顺手扯了扯他的脸。

“……我来帮你吧。”

茫然的眼神陡然瞪大,好像一层层颜色都利落分层般陡然澄清起来。触到脸颊时战栗由指尖攀缘而上。像是尝到了冬天还未落地的新雪,除了凉意几乎没有别的,又不禁想要深究下去。近得能数清睫毛。感觉到手下隐隐的颤抖就按下他的肩膀揿牢。扶着他脸颊的指尖触到他额头上细细的冷汗,不自觉拂过刘海,又蒙上了那惊惶扑扇的双眼。手心有些痒,又渐有温度传递起来。他自始至终如被时间定格不知所措。只有细微的温度变化被许可缓缓流出,只有变奏的心跳悄悄沁入。离开他唇边的前一秒我轻呼出一口气,下一秒便看到他目瞪口呆的脸发烧般涨红起来。十五岁而已。不管承载了多少、认为自己该承载多少,毕竟只有十五岁而已。

我想笑。但恐怕那样他就算痛死也会把枕头砸到我脸上,所以我及时用手捂住了下半张脸。看着他尴尬得甚至不好意思重新闭上嘴唇的样子我不得不用出几乎让自己窒息的力度。稳稳接住迟到近十秒的枕头。其实没有多大冲力,还是下意识往后一跌。由于视野问题差点绊到脚。那中气不足的结巴责问就中断了片刻,直到我抱住枕头重新冲他扬起嘴角。

之后他说了什么我就都不记得了。先前克制的笑意像从岩缝间溅出的泉刷过干枯的河床。我从未忘记那些被反复说出的言语,连带它们逝去的季节。可现在我想要忘记了。那些位置应该被空出来。该用一个新的、空白的空间。忽然想去画画了,对着海岸线上的日出,半空中盘旋的鸟,暮时远远起伏的波浪,什么都好。我又想变成一张白纸了,然后想把画笔送给他。

十五岁的入江正一张牙舞爪的样子像被揪了耳朵的兔子。其实我不大可能这么想的——可那时却真有些感谢那副脚铐。它会使这个小家伙再不忍心跑得离我太远;而它又没有锁住手腕。这双手臂,即使经历过许多个十年,想必仍足以支付一个拥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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