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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流亡王国 / The World Builder

干满一周年,下班时上司同事忽然提起要办庆祝派对。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有表示承蒙好意听凭安排。他们顺势取笑了几句就放过了我。距下班还有三分二十秒,今天姐姐不回娘家。正想去赶地铁,忽然有人喊我——以为是他们问派对的啤酒要什么好,经指点看向门口:一个陌生人在那里,视线交接,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口。

同事们正凑成一团讨论自助海鲜。那人站着,修养良好,到底是意大利血统。我穿过人群,他让开左侧。跨出门的一步一下有些发晕,好像刚才还最大音量的音响突然断电发出的嘶鸣般叫人难受。那人跟着,到走廊另一端喊了一声入江大人。我接过文件,贝壳标志擦过中指腹。看完后交还,他告辞,脚步声很快消失。

我在走廊尽头发了一会呆,直到另一头同事高声叫我回去。回去后反而奇怪地能融入大家的调侃了,甚至还有那么几分从容——最后一个出办公室,锁门时我想,可能人对他即将舍弃的东西都是这样的。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就是这样的任务,或许你觉得很不舒服。”一年前泽田纲吉收回文件踱向壁炉,掷入,“也有其他人选,本来不必让你知情。不过我想还是这样更好,不论对你还是对我们。”

根据指令我必须先在美国接受专业指导,半年,或许更久,不过毕竟是人为调整的时间。两个月后我被引见给另一位白大褂。第三十五天被告知课程可以结束了。

露出迹象是在三年前彭格列总部重建的庆功宴上,从那时开始意识到一些事。死水泛起波澜,平息后又被投入巨石。为他们工作两年后我向十代首领告辞,他没说什么点了头。第二天夜里就被传召至办公室得知并接受了指令。衣锦还乡就没了实感。被套上了更长而牢靠的绳索——甚至可说是我主动伸出了头。

下飞机,上车,下车,走向研究所。腿脚好像新生,每一步战栗都确实传达神经末梢。回想之前作为企业高级编程员度过的一年,仿佛昨天才告别,又似隔世的恍惚之梦。差点撞上墙。意识到自己站在白炽灯光充足过分的走廊。切贝罗后退了一步:

“神经外科全息影像诊疗室,就是这里了。”

“……谢谢。”

她们没有露出多余表情,即使片刻我忽然想找出她们曾与我一同在密路费奥雷工作过的岁月的证据也是徒劳。着实觉得自己可笑,紧张过头——她们转身离开,我站到门前。

门好像是自说自话开启的。里面一片漆黑。门边没有灯光开关,收手却不小心触动了仪器。暗处看不见的机械屏幕瞬间一齐亮了起来,好像一条通体荧光绿甲的巨蟒悄然游至那里。其中是一片白色。那人的头发可能三年都没有修剪,漫过枕巾落至床单,一片连绵的白,反像床伸出手强攫住了他的眉目。

“理论上是可行的,这点已经确认。”脑内皇皇响起的竟是泽田纲吉的声音。“机械设备,心理暗示技巧,类似融合植入错误记忆的催眠。事关彭格列核心技术,其中意义……还是不说下去了吧。入江先生知道的,我对这些,不怎么在行呢。”

其实他已说得够清楚。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必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机械运作显示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我蹲下来,下颚搁上病床。嗅到的气味像冰,皮肤呈现许久不见日光才有的病态苍白。凑近似乎听得到心跳和呼吸。

“希望你担任那里的负责人,使这技术成型。彭格列给你最大程度的自由。为你准备的实验生命体是——”

我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拨开过长的刘海露出紧阖的眼睑细长的线条。阔别的,也是极为熟悉的。原以为在触碰的瞬间指尖会像在永夜的最后一秒探上地平线般被初阳之光焚烧殆尽,实际却是悄然无声的。台风后海洋暗涌的深寂,使一切思考与情感相比都喧嚣得简直浅薄可笑:原来真的在这里——像被海流卷起的藻,只是一再重播——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要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自始至终、真的只是一次次这样想着而已。

 

工作清闲得过分。实际来讲,一天里需要神经高度紧张的操作不超过五分钟。那种程度的影响人脑承受不了更久,哪怕我的实验对象是曾经君临天下的王。

他的死被很好地隐瞒下来,墓碑还在普罗旺斯某片花田里慢慢腐朽。或许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后他的幸存是个多余的意外,但计划是从那时诞生启动的应该无误。三年里他恢复得不好不坏,恰是一具有生命的躯体。头发和指甲不怎么优雅地长了。林中蔷薇姬没有提及的细节。

只有那五分钟能彰显生命的意义。我将主角是他自己的短片投入他的脑海,随即精确记录脑电波起伏的时间和成因,确保他性命无虞,然后他三百秒的白日便结束了。我对自己的适应速度感到惊异,甚至手足无措。这程序简直像我的梅洛涅基地,更感觉自己成了这庞大机械系统的一部分。毫无感觉,毫无伤感、不平或怜悯。进入这房间我就只(还)是一个程序员,为自己确实知道哪些变化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而兴奋不已。像海湾的渔夫用磁场吸引鱼群,我也用那个无限逼近真实的他的虚拟形象吸引他如海中漂浮的水母般的意识。若他有朝一日知道自己的情感乃至思想被这样强制暴露、控制、操纵,定会怒不可遏蹿起来冲我瞪眼——那个神秘主义者白兰·杰索啊……

一天剩余的二十三小时多我大部分消磨在他身边。这里几乎没有别人,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纵使三年前起就从未相信过他的死亡——我是说,最俗气而难以启齿的念头,我记着他的一切,因此相信他的生命与我的时刻同在——我也甚至花上了一个多月,将脑中的他与病床上无害、宁静的他重合起来。

这并不是说他因为那场大战被毁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实际上,在成功偷带入指甲刀和小剪刀后,证实他的容貌仍释放着我的拙劣技术无从染指的魅力。“他”一步从冬日荒原走进春日美丽的花园。β波和δ波减弱。我觉得他确实也微微笑了,应该不是过劳的错觉。

长时间和睡着的他相处,不由开始回想起大学时光。这也是每天不同幻灯片的来源。他面对喜欢的教授肆无忌惮,不喜欢的更变本加厉。我常调侃他是凭课上各种慵懒的睡相博得大堆情书的,他不以为意,嬉皮笑脸缠上来翻我的包问那么小正的在哪里?有次甚至越过餐桌直接扑了过来,差点掀翻整桌盘碟杯子。

从那时起他就是过分耀眼的人。打比方说,如果一般青年满面笑容侃谈各类鲜花的奇妙花语,或在拒绝美人告白后递上亚麻手帕,恐怕会被贴上糟糕的标签永久性搁置一旁。违和、虚假在他的气场下束手无策。尼采见了必定感极而泣:他就是有那样一种正适合玫瑰和手帕的命中注定的美,能使人相信即使八十年逝去这笑容依旧馥郁:因为这美即生命。本人何时察觉这力量不得而知,在我认识他时,已运用得心应手、无往不利。

我曾当着他的面看着他向之微笑的姑娘的男友大声叹气,想必满脸阴云的可怜学长都懂我的意思,他却只是别过头,还是笑盈盈的愉快表情:

“小正感冒了?”

我艰难摇了摇头,叉起一团意大利面往嘴里塞,呛到了。咳嗽完他扒下我竖在眼前的书,右手持手帕不容拒绝伸进来擦拭起我沾到番茄酱的嘴角。我没反应过来。完后他定定看了我五秒钟,笑了笑,泰然自若坐回原位。我忙不迭重抓起书装作没注意到周边的围观视线。他却又慢条斯理把沾到污渍的手帕妥帖叠好,又郑重揣回了口袋。

我不知道那种手帕他到底有多少条,数量称得上魔术。毕竟擦拭过失恋泪水的手帕最终都成了姑娘们统一的最终纪念品。曾有几条被洗净喷上香水送了回来,学姐学妹们大概指望能借此跟它的原主再说几句话。而当她们达成了愿望离开,那些手帕却无一例外被他送给了各层楼梯拐角的垃圾箱。

四分半警报音尖锐响起,我回过身,切断图像。实际结果与预期别无二致,可以交上第一份报告并开始进一步实验了。离开前最后看了他一眼,睡得昏沉更显得整个人像象牙雕像。我确定自己没有皮格马利翁情结,却忽然由衷感到接受这工作真是太好了。恐怕任何别人将他解剖看尽我都无法容忍——他们大概也做不到。我比谁都更能一次又一次创造出最真实的虚假的他——我愿相信这其中有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在作用。狼也相信刀尖舔下去能得到更多腥味。

 

报告里说明熟悉且具安全感的环境能提升与实验体潜意识的同调率,就这样得到了彭格列的保密情报。旅行已习惯得跟去走廊拐角自动贩卖机按下速溶咖啡按钮一样可以在半梦半醒状态里完成。转机、转火车、在火车上复习意大利语、辗转跋涉,抵达时是诺托的傍晚,云从空中沉下。

西西里南部不知名的小城,听过一遍就会自然忘记的名字——他出身的故乡。他以前似乎在某节系统理论课上指着靴子地图给我介绍过,似乎没有:需要时信息情报都在脑内存得很好,我找不到它们的来源。这座小城比我想象得要漂亮、安静、好得多。一切处于新旧混杂、凌乱而从容的状态中,像神的模型博物馆。17世纪被一场地震毁灭后重建的巴洛克建筑群被埃特纳火山俯瞰,教堂慵然捋过几十石阶的裙裾打量着脚下的市政府大楼。神奇的地方。倒在地上便能被大地怀拥,伸出双臂就尽揽苍穹。

我没法呆太久,也没法打听什么。尽管情报来自彭格列,我并不愿劳烦几位便衣心怀不屑或愤懑跟我走这一趟,所以招呼也没打偷跑出来。行李只带了衣服和照相机,背包足矣。镇上的人就把我当成了短途观光客。拍摄阳台上的天使雕塑照到了眺望夕阳的妇人,对方友好冲我笑了笑;研究大街地砖时不小心差点撞到别人;进甜品店不到五分钟被赶出门,店员显然觉得闪光灯跟那些被精心塑成各种水果的糖果水火不容。

“没再回过那个地方,说有印象其实也是事后想象的。”他一脸漠然,右手转着木铅笔,“南西西里,这个位置。”

第三天在广场上和一杯咖啡一起发了几小时呆。被吹得发冷,觉得由内而外都被诺托的风洗过一遍以后,动弹了下腿脚踏上了回程。回去的时候却是倾盆大雨,从头到脚被浇得透彻。被出租车司机瞪了不下十眼,护着照相机冲进建筑内,衣服浸了水重得连跑的兴致都无,就抓了条毛巾一路滴着水踱向实验室,想确认完情况再去换衣服……推开门。看到斯帕纳。

“……啊。”

我愣住的样子一定跟被丢上岸吐着泡泡的金鱼一样傻。他叼着糖撇了嘴角。

“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他打量着我滴水的发梢和衣角。我就顶着毛巾去厨房煮姜汤。回来给他也塞了一杯,他踌躇了半晌才不情愿抽出已经只剩一根棒的棒棒糖。他站在床脚,我靠在门边。几乎听得到滂沱大雨流入地下在整个实验所纤细精密的管道系统里百转千回的声响。我一直看着地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说是巧合也未必过巧。时间、地点、人物都恰到好处。警示停在最后警戒线上不可称之为胁迫,到底是有年头的老牌黑手党作风。站了几分钟,惊异和慌张如森林里的狐狸利落跑开。只剩接受——先违约的毕竟是我。

回过神发现他在看我,表情若有所思。他瞥了我一眼视线又转向病床。

“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他。”

斯帕纳用颇为顺理成章的语气为几分钟的沉默作了总结。我又愣了愣。他走过来,神色庄重把空杯子塞给我。

当天晚上斯帕纳就回了彭格列总部,本人露出本来就一分钟也不想离开莫斯卡的不耐烦神色又拆了一根棒棒糖,丢下包装纸就出发去了机场。到底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多说。

——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

处理诺托的信息花了将近一整天,第一次把图像织成连贯的梦境,比预期麻烦得多,时不时惊觉某些细节需要进一步处理。加起来反反复复看了将近一百次来确定没有纰漏,硬生生把景色烙进视网膜般令人作呕。

……后来我给他创造了一个朋友,几天后那个人拥有了我的头发、眼睛、声音和名字。第一次将那段画面投入使用时几乎浑身发抖。开始后我没敢看他,没有转身。但不论睁眼闭眼都逃不掉那些烂熟于心的场景,某一秒、某一帧、某个人、某条落满尘灰的街道,好像仪器连接的不是他而是我的大脑,无法拒绝——我几乎真的看到他在诺托教堂石阶最底层对那个在坐在高几阶位置发呆的我大幅度招手,没得到回应就蹬蹬蹬跑了上来。听得到他的声音,好像来自过去,又好像来自梦境:

“是个好地方吧?跟小正有点像……嗯?‘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点浪漫’教授不也是这么说的嘛~”

数据记录后做了第二个版本,背景改成大学校园。那里不需要去故地重游,记忆没有丝毫缺损。完成我把那段诺托风景片和实验报告传给了彭格列。时间总算卡在合理的死线上,为此不得不连开了几个晚上的夜车。只想让他多少快乐一些——其实诺托的实验结果和其他虚假风景没有区别,我想我早就料到了。

 

不久我觉得应该把想要编排的话记录下来,无论为了工作还是别的。

工作笔记刚开始还写得工工整整。一想起可以运用入影像的情景情节就条件反射要迅速记下来,开始只是几个提示词,渐渐就开始混乱而趋于长篇大论。我告诉自己能唤起他意识共鸣的旧日记忆现在是需要的,动用它们只是出于这个目的,不会受其影响——然后把封闭了几年的盒子撬开一条缝向内窥探,踌躇着抬起,最终一把掀了开来。

四月,我开始不想走出实验室。除了一个接一个编织梦境无法投入别的生活。我的梦化为他的梦,记忆被拽出脑中,塞进笔记本,理成情景,从前未能问出的话语在此能得到真正毫无保留的答案。思维的共享与共鸣,这奇迹和幸福教我上瘾,以致其余一切都沦为附属品,相形见绌、全无意义。

因为写得太快戳破笔记本纸张的时候好像又电光火石想起了很多事,眨了下眼脑内又只剩一片雾了。类似情况发生了很多次,不知道到底记忆力在增强还是衰弱。这件事在一个多星期后想了起来,因为昏沉走着路时脚趾又撞上了门框。

有次姐姐打电话来骂了我一顿,让我有点分寸至少每隔一段时间要给家里报个平安。我想她大概对我“工作”的性质有一定察觉,用词渗透着被监听的警觉。我对“每隔一段时间”的反应可能太过茫然。她是在松了口气和骂骂咧咧中先挂断的。

如果时间流逝的证据是事物和人心的变化的话,我还是能为自己不知不觉遗忘了这万物主宰找到一些理由。这里不需要为春夏秋冬提供歇脚地,只是为那个人准备的孤岛。而从我被流放到这里开始,我的时间就也只为填补过去的缺缝而流逝。像是在旋转囚牢里死命奔跑的白鼠。这里是真正意义上时间凝固的孤岛:不对未来有任何需求,即不对过往有任何伤感。玻璃罩把世界隔绝在外,地狱或天堂都不比这里更真实并安全。

神奇的是我并不感到孤独。从理智上,我勉强同意自己目前的生活跟掘墓之人差别接近于零。可当生命只是以生存为全部目的绵延于世,还有任何东西能损伤它分毫吗?当寂静化为一切的终态,人还应该怀有不满、不足这样可悲的情感吗?再没任何势力会与他为敌。如在河中取一杯水,拥有他的五分钟与五十年已经没有区别。

当我终于意识到这沉溺的危险时,已发展到任某种令人怀念的绝对性压迫宰割而无法自拔的地步了。我是主宰者,是弄臣,是魔法师的徒弟,是马戏团的囚徒。当我醒来,看到他,就感到幸福;当我走出这里,看着地平线上的太阳,我的重度近视眼就酸痛,不由自主流出眼泪。

 

即便如此我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的。

应该表现出顺从来保护这里免于怀疑和嘲讽的攻击。但五天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试图在视讯中暗示纲吉君这点。很庆幸他没有蹙起眉头提醒我之前私自出访诺托的旅行花了三天。协商的结果是派遣人员过来。他这样最终拍板,我应该表示感激了。

五天的心理咨询,还是换成探查和拷问比较合适。可能是报告过高的频度体现出我异常的工作热情让那边产生了忧虑。这样一想,前不久姐姐突然的电话也可疑起来。多想就疲惫不堪,又别无意义,不如不想得好。我把空罐头抛向垃圾桶,它磕在边缘上摇晃着跌了进去。感觉到某些变化切实作用着,像松掉的螺丝般叮叮当当掉地。每次夜里惊醒,听到精密仪器们轻微的运作噪声、看到他沉睡的脸,那种不善的感觉都会伴随宁静一同袭来逼我逃回睡眠中。

因为在这样的生活持续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所渴望的到底是怎样的世界?

在我十五岁时看到的那些片段中得不到答案。唯一的共性是废墟和不同通信媒介中他的笑脸。我怀疑过他只是单纯想要毁灭,这样想反而更加难以理解。明明对于利益权衡的计算他擅长得可说神乎其技。恐怕即便直接问他本人也不会得到“因为我想要这么做啊”以外的答案。

……我是说,我并没这样问过。所以这永远只是或许无限接近于真相的臆测罢了。十三年前,三年前,直到现在,这已经是一个凭我绝无可能触及的问题了。

“入江先生?”

“啊?啊,抱歉,走神了……”

心理咨询师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毛作了个摊手的动作,我们继续交谈。我不记得这个房间墙上原来有没有时钟,但在视线范围内除却这位咨询师的脸只有那个挂钟具备色彩,只好可悲地时不时瞟一眼表盘露出一脸焦虑的表情。不知道这样的表现是否特别让咨询师满意,只十分多钟他就放过了我,亲昵地搭上我的肩膀示意可以出去了。

“您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吧?”

“有一段时间了。”

“很辛苦吧。万事都要亲力亲为,您看上去很疲惫……”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接话接得不好会把事情搞得很糟,不接话会更糟。这样想着已经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只好抬头尴尬地耸肩笑笑。咨询师也是了然的体贴表情拍了拍我的肩。

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忙,偶尔几次视讯交谈,纲吉君也曾关心过让我放松一点、注意身体。没必要每天给他看不一样的风景,没必要把他当做活人对待。在报告里使用的名词是实验生命体,一如咨询师作为符号也是暗示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工作重心。我也不想。有一个夜里惊醒时我忽然很想冲出实验室对咨询师大叫,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无法——

甚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度过安稳的夜晚是在多久之前。分明感觉得到身边这条生命仍在死寂的躯壳里不甘放弃横冲直撞想要挣脱。这样一想心脏就鼓噪,也因为这曾是我盼望过的而惶恐。咨询师的到来告诉我外界已将我的行为判定为异常。我本应更早发现它的失控。即便,或许,哪怕发现得再早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无法告诉任何人很久很久以前我做过的梦:推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他懒洋洋靠在床背上打着哈欠,抓抓头发睡眼惺忪看向我,露出熟悉的笑容对我说小正,早上好——更无法说这个情景已经几万次出现在我的睡梦中。这样只会使他再度离开我并落入另一个人手中,而这样无论对谁都不会有丝毫好处的。

咨询师走后很久那边也没有特别的反应。这警示反成了默许和鼓励——我开始着手为他创造一个王国。不是想赎罪,也不可能做到……恐怕只是为了我自己。他所渴望的世界,这是我对他所有疑问的聚合体。好像解开这个谜题我就能从名为白兰·杰索的桎梏中得以解放,我便战胜了他……否则永远无法走出这里一步。

我就这样再次感到了愿望的力量是如此绵长而坚韧。它即创世,点燃冲动,促进行为,催人不断将精力投入。我用全部的气力为他筑造幻想王国,这行为无异于将自己的生命源源不断输入他的体内。而这本身又是对他已经死亡这件事的重复体验。因此无论停止或推进这织梦都是亵渎,简直就跟我再度、一次次杀了他一样有罪了。

另一件使我痛苦的事是笔记本的记录越来越厚,梦境却总是只有五分钟。耐心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当一个询问的渴望使握笔的手颤抖时,它又不得不面对至少一整天冰冷无声的等待和抽象得没有温度的回复。感觉得到自己的不甘和悲愤,甚至怨恨。当我心情平和时,我以柔和的感情想象描摹他醒来时舒展的面容;当我痛苦,尤其在那些凄冷的深夜……当我意识到那把原先用来为他修剪漂亮的银白头发的小剪刀尖端正戳着他的颈部轻轻滑动,而使它这样的动力正是我的右手时……

如果他知道自己这样活着会怎么样?

如果他知道事到如今游戏仍在以这样的形式残喘匍匐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棉花糖而已。而这“知道”,即使建立在最高端科技的基础上,也总有万分之一的可质疑性。只要他本人想要否定……我的实验生命体仍旧对我的结论拥有无人可凌驾的权威。

我就让我和他在梦境里吵了一架,梦里的我揪着他的领子跳上跳下。五分钟过去发现忘记记录数据了……也不想让他再看一次……竟是我开始从梦境中汲取慰藉了。

 

“听说企鹅原来是天上会飞的鸟,翅膀退化成鳍才用双脚行走。从天上飞的鸟变成了游泳健将,这是一种成功。”他严肃地用笔杆敲着桌子:“海洋和天空一样蓝……而且落到冰面上它就可以不顾一切随便吃甜食长胖了!”

“你是没睡醒吧;海洋和天空都是蓝色的原理完全不一样,而且——你那袖子是怎么回事?”

“啊?小正不记得了?这是上次小正写程序走火入魔的时候忘记我的衬衫还在桌上结果写到衣服上的草稿啦~一直没有洗好好珍藏着哦~”

“……‘走火入魔’这么难的词是谁教给你的……快去洗掉!”

 

九月,我想我应该哭一场。根据咨询师的建议,哭过会比较好受。尽管理智上没有不满,还是感觉得到这种生活的负作用茶垢般沉积于四肢内脏。好像我才是程式中的虚拟形象,好像下一步就断电完全无法行走了。

不知为何,这样决定后哭又变得非常难了。想不起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模仿也完全没办法。在厨房对着洋葱发了半天的呆,犹豫半天切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切时走了神,最后只是猛打喷嚏逃了出去。

无法哭泣这件事使我惶恐,很多次把手按在左胸感觉心脏还在跳动。还没格式化。我想。

时间久了以后对实验室比对自己的掌纹更熟悉,如果一个医生能像我听机器的运作状况一样听婴孩的心音,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由于工作的清闲和极度的规律化,人也开始变得闲散且易于疲惫。如果现在让我像以前一样连续熬夜布置安排,大概就做不到了。有些东西已离我远去,不论好坏。

有时会在给他播放影像时打个盹,虽然醒来会感觉更累。不知不觉打盹就成了习惯。以致那天我醒来仍旧云里雾里,看了一眼时间,眨了下眼,又看了一眼。

……启动超过十分钟了。

拍下终止键冲过去检查生命体征,被椅子绊到整个人摔上病床。碰到他的手,像握着冰。警报音不知道已响了多久,耳朵张开时整个世界只有那个刺耳的蜂鸣。切断所有连接,死命回想之前理论教育时接受的知识。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发现左手不能用,低头两次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攥着他的手,应该能数到脉搏……笑话!他的脸色看起来只是越发苍白,这就是使时间逆流的惩罚……因为把本来已不该在这里的人强行锁住……!

心电仪的图像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也不知道。我摔下来,膝盖和双手触到真实的地板的冰凉。感觉正像自己死了一次。我跪在那里垂着头,野兽一般大口喘着粗气。不知何时已甩掉了那只软硬度正像尸体的手,左手心不自觉摩擦着地板。

第一滴眼泪砸到地板上,之后就轻松了,因为发展彻底超脱了我自以为是而虚妄之极的掌控。阔别已久的窒息带来汹涌的亲切释放感。因为太过锐利、彻骨而迅猛,如刀锋被千万次磨砺后一瞬间爆裂的白光,极致的痛苦反而呈现出末日拯救的意味。用左手去捂嘴,明明没有压制声音的必要,却因感觉到地板的寒度而反对自己更生怜爱。想要哭泣,想要逃脱——继续!压制四肢的野兽一次次撞击后成群冲出牢笼,带着我四肢的力量、心脏的跳动、所有情感和幻觉,那些在喉咙里回荡的粗糙难堪的哭泣将我迫切想要抛弃的主导权送给这房间,这孤岛,送给病床上那刚刚——也将一直被死亡抛弃的我仅存的生命。

我仍旧活着,以为他已死;而他却也还活着,却只是这样活着。慌乱好像是主观想要形成的,它消散得那样快。或许是我的潜意识让我睡过了头——它可能早就知道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念头。当他死时,我可以对回忆为所欲为,随便想任何可以使我宽慰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跳出来大喊这些都是谎言——现在连这都做不到了。没有死者的祝福,没有生者的宽恕,只是像西西弗斯不断推石头上山。

——他要是死了多好。

发现这个念头正排山倒海漫过而我却没有丝毫否定冲动的时候,除了逼迫自己痛哭,还有任何不至于崩溃的路可走吗?

 

……应该感谢那些始终袖手旁观、不曾多言的人们。纲吉君也好,斯帕纳也好,谢谢他们到底还是照顾了我可悲的自尊,并给予了对我能自己把事情处理好的信任。但这信任还是过量了。当他们发现这点的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不会太久。我相信自己对这实验室和系统的了解。有人说人在跌落悬崖时能得到启示,或许刚刚就是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凛冽的神谕,或救赎。翅膀退化的时候变成鱼鳍即可;无法再飞的话……跌入深海就行了。

 

彭格列研发这项技术的目的我从没问过,拷问、诱敌、窃密,总不会出这个范畴。一开始这些词与能够再见他一面相比根本无足轻重,现在却成了我逃避正常工作的心理安慰,当即觉得自己真的无可救药了。

如果测试一个赌徒,他最疯狂的绝不是带着全部身家上赌桌的时候。反而手头只有最后一枚金币时他才是无人能敌的。现在我的状态就接近这个赌徒,因此能够至少外表坦然面对彭格列的质问。“何况,我一直不想直说——之前的数据也有各种似乎太过巧合的错误……”因为是虚构的。我开始走神。

幸好屏幕对面的不是斯帕纳,如果是他一定能意识到不对劲。面对他我也装不出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我的演技基本在那十年里受到某人的亲传身教,但毕竟只是潜移默化。

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等待一个契机,同时需要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当我去接近那个可能性时,那魔盒就溢出了深紫色冰冷的雾霭使我四肢颤抖,又同时以它黄金般的光芒使我精神振奋。狂喜在远方唱起飘渺之歌,赛壬的诱惑大抵也不过如此。这样前进的时候,几乎搞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在前进,还是被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推着向前。

重新勤勉地工作,只是这样单纯消耗脑细胞还是轻松的。彭格列方面也没有进一步的责问,可能纲吉君仍觉得欠我些人情。后来我在一个凌晨回到地面看了朝阳,又在那天看了夕阳。给姐姐打电话时没人接,晚上是母亲回了电话,带着高兴的哭腔告诉我侄子当天平安出生了,一个健康又漂亮的男孩,这实在是个好兆头云云。

 

假使河水逆流,星辰转轨。使奇迹凝聚在一个点,所有不可能在最低的概率下黯然失色。它穿过上帝的指尖,是“他”宠爱之物,逆之即浊,可以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真正攫住。太过讽刺,当我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才第一次认知到这世上、哪怕最碌碌无为的人,每天都在经历怎样的奇迹、沐浴怎样的圣恩。

我一直不喜欢浮士德的呼喊,现在却想不出更好的话来——

“当我对某一瞬间说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就随你把我套上锁链。我心甘情愿走向沉沦!”

 

那天下着阴雨。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后胃痛起来。突发的剧烈发作好像在谴责我忘记它太久了,好不容易抓到胃药,又整整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才消停。有力气爬起来后看着屏幕,只是几秒对视却好像血管里丛生了冰渣。下意识甚至想全部删除,胃又痛起来,因此终究没有。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胃病也没法追溯,好像是大学时代就有了症状,又好像是进了密鲁菲奥雷一段时间后才突发的。第一次因为它住医院的印象却非常鲜明。那之后整整一个月饮食都被他二十四小时监控——被逼改正挑食,吃了大堆平时连看都不会看的东西——那经历很难忘记。

……这段记忆并没来得及被做成短片,笔记本在前天被烧掉了,——有没有笔录也已无关紧要。站起来时头还有点晕,想看时间发现没戴表。一瞬间似乎想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些要排到明天、后天——而那些念头在看到他的刹那全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明的难以呼吸感。

被他看到了恐怕会被取笑吧……

从早晨开始发呆,被胃痛打断了一次,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或者晚上)。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是期待过发生一些事的,希望能见见斯帕纳,希望被姐姐再骂一次,或者听听侄子嘹亮的哭声。希望能发生一些事情借此相信这就是那个特殊的一天,并且告诉自己我仍与那个生者的世界联系着。而当一天悄然过去我才恍然大悟,或许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本身才是至高的神示。我曾渴求的平凡,一个普通的音乐家,或者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不应该祈祷得到什么特殊的预兆。神在最后还是将我所渴望的换了个形式归还于我了。就凭这点,我不该再延误。

现在我正坐在实验室惯常的位置,原来这里是一把舒服的软躺椅,现在换成了把椅子。过去我每晚在这里睡着然后惊醒。伸出右手我能碰到操控实验的机器,左手是他的病床。

伸出右手。我对自己说。椅背勾到了一些导线,头盔和仪器把我固定在椅子上。都是不能动分毫的精密仪器,我没法大幅度移动。

 

……不过是个忽然的念头。

厌倦了单程旅行。对它的可能性太过笃信以致始终无法看清后果。每次试图拨开迷雾,它都会温顺散开然后裹住四肢遮蔽视线,宽慰我相信它、不会有事。这魔力过于似曾相识,乃至无法抵抗——正像那个人的容貌,他的声音。像整个他的存在。

……那些屏幕一台台亮了起来,就像我第一天来到这里它们迎接我的那样。或许它们早就料到这样的终幕……可能我的胃痛也是,它那样精准在今天来看望我这个相依相伴了多年的宿主。

 

——我不能来到你的世界吗?

——你的那个世界……我所创造、你所享用的地方,我不能去到那里吗?

 

一瞬有细密的疼痛。下意识抬了抬头试图拾回疼痛感。好像意识仍然在运作,好像整个人被抛下海……一切陷入不确定。但在这最后一刻却仿佛终于打破了那层迷雾。之后的地方连它都不能抵达。听得到悲叹,它大概真的一直以来都在保护我免受侵犯。正像他当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偷偷藏起我的眼镜,然后在我快跌倒时抢先垫在地上,等我摔到他身上。

躯体开始坍塌。感觉被漂洗抽离。好像有飓风卷起意识疯狂撕裂。世界离我远去,生命离我远去,然后终于连痛觉都成为虚空。

 

……最后的画面,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凝视了那背影一秒钟或一世纪,那人忽然睡醒般晃了晃发型奇异的脑袋、回过了头。

就像一小簇散落在石缝里的鸭跖草,夕阳西下时海尽头的颜色。画板永远无法调配。恰如某一瞬日光正好造就的奇迹凝固了存在那里,又使人联想到一片掉落的花瓣被某个过路人践出的污痕。这一切都源于与他视线接触的一瞬。只是那样的一个瞬间,好像宇宙炸裂浓缩。第一秒平静,第二秒错愕,直到第三秒毫不掩饰的惊喜让那张漂亮的脸焕然发亮。纯粹的喜悦,没有丝毫苛责和疑问。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的那些把戏、那个虚假笑着的他自己——他那样了解,八兆倍胜于我——

好像他立刻就向我跑来。或许是幻觉,因为下一秒冻结四肢的黑暗噩梦就骤然爆炸喷溅开来。仿佛守护这里的巨龙因侵入者而惊醒的恼怒咆哮,黑夜尽头地平线摇撼沸腾不止。所有可称为空间的物质瞬间粉碎。无穷尽的黑洞全然裸露,毁灭的冰河期张开等待猎物的大口——而他没有回头,甚至不曾多眨一下眼睛,只是以像是忘却或饶恕的姿势,专注地将手向我伸来。

……那么,真是这样。伴随哭泣的冲动还有另一个念头涌上脑海。寄存在我这里很多年。曾对它感到恐慌,好像说出它我的咽喉就会被烧伤。那件事就是我爱他……如果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还算这样爱过谁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

发不出声音,好在泪水及时涌了出来。他就得意地笑起来了。右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好像终于要抚上我的脸颊。耳边便不可思议悄然静下来。像听着五月昏黄傍晚的雨,无比亲昵而温柔的——

 

——那是睡意。我忽然睡着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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